1963年初,组织决定送我进南京海军学院学习深造。南京是座美丽的城市。说起来也很怪,我几乎走遍了中国沿海城市,唯独南京这座古老的都市在我心中分量最重。而我入学半山园,读书两年,就是爱这座都市的开始。
海军学院有个好传统,每期入学的学员,都有班主任、班政治教导员亲临车站迎接。我一下站就遇上班主任的迎候,这应当是我入伍以来,第一次在车站站台上受到领导的热情接待。入学后,我被编到基本系第11期2班。班主任和班政治教导员告诉我,从我们这一期起,学制改为2年,即1963年至1965年毕业。学制改为两年后,课程肯定要改,怎么改一概不清。
就在这二年的学习期间,我跟全班同学一样,既很普通,又很用功。既是普通一兵,又要尽量起点表率作用。虽说普通,有些事又是我一生都不会忘的。现将这些最难忘的东西,记录下来,以飨读者。
第一件事,在海军学院学习期间,我和学院的林遵将军一块出席了第三届全国人大代大会。早在1963年的深秋,我即被海军指定为海军的第三届人大代表侯选人,并且当选为三届人大代表,那是一份崇高的荣誉。
1964年下半年,在我即将参加学院毕业考试时,学校通知我参加三届人大会议,并告知我与副院长林遵将军一起,跟南京军区代表同行。因此,我就有了与林遵将军接触的机会。
就在出发的当天中午,林遵将军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张逸民同志,你跟我一起走吧,不必另外派车了。”并告知了他家的住址。我当即向他表示谢意,并按约定的时间,我准时赴约到他家去乘车。按门铃后是林夫人出门来迎接我的。林夫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健康、高雅、聪慧。她操着带有浓浓福州乡音的普通话说道:“副院长正在整理行装,请您到客厅稍事休息。”林夫人引我走进客厅。客厅不大,但装饰得很得体,既朴实,又适用,不见任何浮华与奢侈。但我从这朴实中能感受到林遵将军和夫人的文化品位和良好的文化素养。
林副院长从内室中走出来,跟我打过招呼之后,便对夫人说道:“张逸民同志可是我们海军的英雄啊,来,认识认识。”将我引见给夫人后,又唤女儿出来,并引见给我。时间久了只能记得他女儿是位学医的学生,什么大学不记得了。这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林遵将军。将军举止儒雅,待人诚恳,没有架子,直接感觉到的就是亲切而没有任何俗套。他虽是一位起义将领,十多年来,为海军建设贡献了不小的力量,赢得了党和广大指战员的信赖和赞扬。我们学员队的学员从不将林将军当外人看,对他既尊重又热情。这位清末代禁烟大将林则徐的侄孙儿,原为国民党海军第二舰队司令。我军师百万雄师过大江之时,不管当时林遵将军真心与否,一支第二舰队当然是挡不住我百万过江大军的。可再一想,如林遵将军不起义,那长江将会被鲜血染红啊,凭这一条林遵将军就应当功垂千古。
火车徐徐进了北京东站,这是我调海军之后的第四次进京。最出乎意料的是海军苏政委的秘书乘车来接我。这是我绝不曾想到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究竟是惊还是喜,反正知道这事非常破格了。首长秘书引我下了火车,我发现站台上停着一台“吉姆”牌大轿车,一看就晓得这是苏政委的专车。秘书告诉我说:“首长亲自交代我要用他的专车接你去海军大院,首长在等你。”
首长的秘书直接将我送到首长的办公室。见到苏振华政委的那一刻,我很不自然,像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束缚自己一般,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能记得的就是首长与我的叙旧,他讲快艇1大队如何好、战士如何好、你张逸民如何好。见到首长后的我就是激动。谈了一刻钟后,苏政委要领我去见肖司令员。于是,我跟随首长身后走进了海军司令员肖劲光大将的办公室。苏政委一进门就说:“肖司令,给你认识个人,这是快艇I大队的张逸民同志。”肖司令员微笑着说:“啊,听说过。”肖大将拉着我的手有好长时间,有一分多钟吧。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能得一见,也称得上是一种荣幸,一种福份吧。
肖大将军留着花白的寸发,国字脸上涌出智慧、毅力。双目炯炯有神,真是好一派英雄气魄。肖大将军此刻满脸笑容,又和蔼可亲,尽管非常慈祥地与我交谈,但在我心中自然地产生出一种敬畏。概言之,肖大将军留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稳重、豁达、潇洒、威严。因为是引见式的见面就没有坐下来谈。只是苏政委向肖大将军说了这样一段话:“张逸民同志不简单啊,能把一个大队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论是打仗、训练还是政治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很不容易的。”肖大将军接过话来说:“他们这些陆军来的同志,都把陆军的好传统带到海军来了,所以能打胜仗。”肖司令员又问我:“是陆军哪个部队调来的?”我回答说是陆军43军。肖司令员听后说:“那可是个能打的老部队啊。将来海上打仗就靠你们这些人了。”简单聊了会后,苏政委说:“肖司令员有事,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就这样,我告别二位海军首长,回海军招待所去了。
这次进京开人代会,作为海军最基层的代表有幸见到肖大将、苏政委,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光荣。但是,虽说有机会见到了海军的最高首长,回部队后我始终没跟任何人讲起此事。为什么?我一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拉大旗当虎皮的人,我自己也不会搞巴结投靠那一套。其次,干革命靠的是自己对党的忠诚、靠的是自己浴血疆场的战功,不是依靠他人的势力。这次首长见过就完了,绝不外讲,更不能吹嘘。我一向认定,自我吹嘘,那是一个人最没本事、最作贱自己的事情,不仅自己绝不会干,更要远离这样的人。
三届人大开幕前一天,解放军代表开过一次全体会议,即组成解放军代表团。这次全体会议,一致选举罗瑞卿同志任代表团团长、代表团的党委书记。
参加会议的解放军代表,可是那时全军的精华啊。上至元帅、将军,下到基层的尉校级军官,真是够全的了。我们全体解放军代表住在民族饭店,开大会就在一间较为宽大的小礼堂进行。海军代表中,王天保是位抗美援朝的空军战斗英雄,他又是二届人大代表,开人代会他是轻车熟路了。王天保是海军中校,当时是海军航空兵2师师长。舒积成同志是海军大尉,国防部命名的战斗英雄,当时是航空兵4师“海空雄鹰团”副团长。我是海军少校,快艇一大队大队长。
我们三人按照预定开会的时间走进小礼堂,在中排靠边坐下。我展望一下四周,这时全屋不过20人,大都是基层来的小人物。大约距开会时间尚有5分钟时,其余解放军代表开始大量涌入会场,我注视着代表们的种种表情,当然可以称之为解放军代表众生像。海军的肖大将进入了小礼堂。在解放军代表中,肖劲光当然属重量级人物。依我看,肖大将是最有风度的一位。看到肖大将的风彩,像是给海军争了光一般,我都替肖大将骄傲。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面带微笑,不停地向熟人点头,既彬彬有礼,又表现得不卑不亢。既不拘谨,又落落大方。走到他认为最适合身份的位置,选定座位坐下来。肖大将刚坐下来,贺老总到了,贺老总穿的也是常服,论风采,那是绝对第一。贺老总不仅军人风度好,更表现得不卑不亢。
第三次人大会议期间,有个大会发言,罗总长是以解放军代表团团长的名义在大会上发言的。在大会发言中,罗瑞卿大将的发言最受欢迎,鼓掌最多,也最得人心。可以说,这个发言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发言的主题就包含在他引用了岳飞的那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太平矣。”发言深刻讲述了共产党官员的德行、气节与国家兴衰的关系,言简意赅,落地有声。在罗大将发言过程中,曾多次反复赢得极热烈的掌声,发言结束后的掌声,更是长达两、三分钟之久。其热烈程度,可想而知了。我当时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在想,文官贪钱,武将怕死,这大概就是老百姓最为痛恨的事了。相反,讲廉洁、讲奉献,肯定是最受欢迎的了。
这次选举时,我被解放军代表团指定为大会监票员。监票员的职责就是维持投票人的秩序,就是一行一行按秩序进行投票。监票人也有形象,那就是微笑、亲切、友好与扶老。那年我刚好三十又五,正是年富力强,极具朝气的年龄,我圆满完成了这个监票员的任务。
选举完毕,大会执行主席宣布选举结果后,毛主席与刘主席共同并肩进入主席台。全体代表起立热烈鼓掌,表示祝贺。
第二件大事,毛遂自荐,我改当蓝军司令。1964年5、6月间我们学完了兵种战术后要有个小考,小考内容是对抗性演习。作业之前,班领导要进行双方人事安排,就是由谁来担任红方司令,谁来担任蓝方司令。就因为我是重点培养对象,以往红方司令都安排我当。这类硬性安排,全班没人反对,我深知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学习成绩优秀。但是,不论班主任怎么动员,这蓝军司令很少有人自愿报名出任,原因就是蓝军总是被挨打最后必须以失败告终。于是我开始想这个问题,演习的目的是为了检测学生对战场环境的感知能力和战斗的处置能力。两军对垒必有胜负,而这胜负是不应该用红蓝来进行固定的。全班同学都应当有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这才能令人心服口服。
于是我主动提出来,红军司令可以由全班同学另选,我自愿报名改当蓝军司令。我的提议受到全班同学的拥护,热烈鼓掌,表示支持。于是我在这次兵种战术演习中,出任蓝军司令。红军司令则由班长担任。我担任蓝军司令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演习过程,老师的引导,我认为合理的就听,不合理的,希望老师能尊重学员对战场环境变换自己判断后的决定。老师同意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受到首肯可以从根本上摘掉了蓝军必败的帽子,作为攻防双方我有条件争取胜利了。
演习没开始,我全力寻找蓝军的有利条件(优势),争取在导演中将蓝军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而对红方的军情,也尽力摸清它的长短(劣势),导演过程中,尽量避其所长,而全力击其所短。
演习的双方兵力组成:红军为4艘鞍山型驱逐舰;蓝军为基林级驱逐舰3艘,兵力对比是4:3。
鞍山型驱逐舰性能是:主炮130毫米火炮,全炮塔式,前主炮两座,后主炮一座。航速32节,主炮射速为8--9发/分。主炮有效射程为90链。
基林级驱逐舰性能是:主炮127毫米火炮,半炮塔式,前后主炮均为双联装,前主炮两座,后主炮一座。航速33节。主炮射速12发/分,主炮有效射程为70链。
根据演习设置的设想,我反复对比研究,想从中找到此役的取胜之道。总体上看,双方似乎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实际还是红方略占优势。再作具体分析,则是各有自己的优势,就看你是否有能力去发挥自己的优势了。
红军的优势是:共有火炮12门,主炮口径略大,优于蓝方。主炮最大射程可达137链,有效射程为90链,大优于蓝方。红军的劣势是:单舰主炮为单炮,共3门主炮,主炮数量少3门,此为大劣。主炮射速慢,8~9/发分,次劣;航速32节,大体相当,无优劣。
蓝军的优势是:三舰共有火炮18门,主炮口径127毫米,但射速占优,为12发/分;其主炮有效射程为70链,较近,处于劣势。主炮单舰为6门,数量大优于红方。
这是一场火炮对抗战。红方之优势是火炮威力大,射程远:我蓝方优势则是主炮多,射速快。红军的优势是打远战,我之优势为打近战。我蓝军编队如在80链~90链处,停留时间越长越不利,甚至是必败无疑。如能迅速进入60-70链处我则有一定的胜率。关键的关键,就是最充分的利用红方的错觉,高速接近红方,能争取到5~10分钟时间,就是胜利。
根据此判断,我做出了此战的三原则:出其不意,快速接敌;我之所长,攻敌之所短;不恋战,不求大胜,抓一把就撤出战斗。
接着就着手组织蓝军指挥部,我为蓝军司令,我们二班长田桂芬任参谋长,我的同学姚保江任抽签员。其他有关工作均有人员分工担任,很快组织就序,等待演习开始。
演习老师宣布演习开始。
我下令,蓝军编队要保持在130~110链的距离上游荡。并下令蓝军迅速完成一级战斗准备。这就是保持适当接触,伺机而进的策略。
按照演习的规定,只要作战双方保持在接火的状态中,每10分钟要抽一次签。到10分钟后,姚保江去抽签了。这第一次抽签,抽到什么签,这是在场同学最关切的事。姚保江小跑回到指挥部大声报告:“报告大帅,我抽到个上上签:“一发炮弹,击中锚链舱,毫发无损。红军抽了个下下签:指挥舰副机故障。”姚保江失态的表情,让大家哄堂大笑。抽签办法,应当是导演作业中,对双方都算是很公平。这类签,内容是不会有大的破坏的,都是些没有伤筋动骨的小损失。就在此刻,红军四舰编队向我们高速接近,企图非常明显,就是想急于进入有效射程,在90链上与我决战。
我立即下令,我编队与红方同航速撤离,各舰成右横对。5分钟后,我发现红方仍然紧追不舍时,我再次下令,我编队准备投入决战,各舰准备射击。下令:向左齐转180°,然后高速接敌。双方对进只需要5分钟,我就进入70链有效射距内,再猛烈开火。
这一着非常成功,此战我争取到了5分钟的接敌运动.迅速到了70链的效力射击位置。进入70链时,我下令向左齐转90度,成单纵队,开始有效射击。
演习时有个规矩,双方正式发起攻击前.只当成是序幕而不记时,待作战双方开始攻击后,即演习正式记时。正式记时为0时0分,0时l0分,第一次抽,O时12分,红军开始向我编队集中攻击,0时l 5分,我下令编成右横队,准备与红军决战。0时20分,蓝军编队向后齐转80度,队形变为左横队,开始高速接敌。0时21分高速以33节接敌。O时26分,我编队到选距敌70链处,当即下令向右齐转90度,成单纵队。敌编队处于我之左侧,全编队集中火力猛打红军指挥舰。红军发觉被我军打了,见势不妙,又向右转向。想迅速与我脱离,我则以慢速继续向敌舰猛烈射击。0时31分,连抽5个签,蓝军编队有两舰受损。但都没影响战斗。红军编队则有2艘退出战斗;红军指挥舰受损,但还在继续战斗。0时35分,导演组宣布战斗结束,蓝军获胜,红军失败。
本来这只是次普普通通的兵种战术图上演习作业。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次学员对学员的舰艇火炮战术的一次应用而己。如说这是一次纸上谈兵亦无不可,其胜负并没有实际意思。然而最后的影响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对这次演习作业红军失败的结果,学院内部吵得沸沸扬扬,全院上下议论纷纷。认为我破坏了学院办院来的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红军必胜。后来还听说院长谢立全将军还亲自过问了此事。于是,问题出来了,一次很普通的图上作业演习,就因为蓝军获胜而打破了办院的传统观念,即红军只能胜利而不能失败的旧框,从而引起了院领导和教研室领导的所谓震动。
要我看,这类所谓震动,其实是一场大惊小怪。其实应该震动的不是作业演习本身有什么错误,而是那些落后的十年一贯制的封闭式的教学观念。要我看,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因为兵种战术教学中引入了不该引入的政治因素。我觉得一般作业演习,就是甲方、乙方。一写成红军、蓝军那就变成有政治含义了。如果红军必胜,那还要我们学习干什么?在我看来,这图上演习作业,就如同师父与徒弟对拳一般。重点既不是谁输、谁赢,更不是对拳过程好与坏,关键是拳师最后的点评,输在哪里,怎样做才不会输。以及赢在哪里,怎样做才会赢。如果红军一定得赢,那就只能在作战条件设置上,给红军以优越照顾。请问真正在战场上,作战双方有谁去照顾。照顾的结果只会打败仗,绝不会打胜仗。学院的责任是教给学员以打胜仗之道,而不是照顾,甚至是护短。依我之见,图上作业,无需将红方蓝方的胜负看得那么重。只要学习完毕,又有个全面的讲评就是了。何须去看重图上胜负本身。
第三件大事,学战例,我敢提出质疑。我读过很多战例,不敢说我的学问有多大,有一点我不是吹牛,战例有什么不顺当之处,有什么人为隐瞒作假,那是骗不过我的。大约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毛主席号召中将以上的将军们,要将他们毕生最得意的心得或好的总结性的文章,上报中央并要汇集成书。经毛主席号召之后,我就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能拜读这些老红军、老将军们的战场华章。但始终没能如愿以偿,成为我的人生一大憾事。但我始终将读战例视为从军中的乐事,为此我如醉如痴,乐而忘返。我读战例有一条重要的体会,就是不可百分之百的全信。不全信的目的就是给自己留点思考的空问。如果百分之百的全信,那就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了。
1964年6月2日国民党派出一支反攻大陆突击队,妄图在我山东半岛顶端的石岛湾之莫邪岛登陆,想抓一把就跑。突击队登陆件事败露后,北海舰队仓促应战教训颇深。此役发生后,海军于6月3日即通报全海军,同时也在学员班里传达。当天我们基本系11期还在上课,班主任刘奇泽同志匆匆与授课老师交谈后,就由授课老师将通报全文如实向学员们作了传达。之后便组织全班学员讨论。因时间来不及深入讨论,虽有几位同学发言,全都是一片赞同声。因快到下课时间了,我向班主任提议,将通报内容作为学员的讲议,印发给每位同学,以便据此深入学习研究。我的意见被采纳,人手一份,下午继续讨论起来。
下午的课堂跟上午比,有较大的变化,不仅座无虚席,气氛也变得严肃了许多,除了学员,还有训练部首长、教研室首长以及一些教员、参谋都来与会讨论。讨论一开始我就想,应当发言而且应当靠前发言。
下午讨论会由刘奇泽主任主持。前两人的发言都是泛泛而谈,于是我举手要求发言。刘奇泽看我举手,就说:“请张逸民同志发言”。发言前我先作了些说明:“我的意见,仅限于通报内容与时间。发言难免与通报实际情况有不一致之处,我的发言可能有猜想成分,不一定会十分准确。发言也有批评,这是学术探讨,对事不对人,最终目的是将海军的反小股的事情办好”。刘奇泽主任插话说:“张逸民同志你大胆的讲,有批评也没关系。”
我讲了三点看法:“一、从石岛发现敌情并立即上报到舰队作战指挥室,北海舰队从了解敌情到命令作战舰艇出航,这中间时间很长,超出了正常的首长判断情况到下达决心的所需时间,把最宝贵的歼敌时机给耽误了。海军通报为什么对此只字未提?二、说实话,反小股个芝麻大的事,北海舰队竟然动用驱逐舰、鱼雷艇出来应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去应对一个小股敌特的战斗,就将北海舰队的家底全折腾出来了,如果有了大敌情。又将如何应付?三、北海莫邪岛反小股的失利,不该批评下面,当然下面也有下面的责任,但是最根本的是这类反小股的战斗曾在沿海发生更多次,其中东海大多数都非常成功。请问海军组织观摩了吗?北海舰队有关部门单位可曾去东海了解经验?各舰队间的闭塞状态,各舰队的长处得不到及时的发扬光大。很明显莫邪岛战斗的失利,北海对反小股思想上无准备,领导没有责任心,那才是最大的失误。
我的发言,在同学中间引起强烈反应,真是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一下子讨论会炸锅了。但学院的训练部领导以及教研室领导却无言以对。对我的发言赞成不行,反对吧又说不出适当的理由,看得出那全然是尴尬。这次讨论会其实也只能算一次学术上的争鸣而已,我的观点好坏也只是一种学术观点,学院不会当回事,海军也不会知道。
之后没多久,就到了1964年暑假。一些从北海舰队来的同学,他们中有人真想探出个究竟,想了解一下我的质疑有无道理。暑假回来,北海的同学一到校就急着来告诉我真实情况:“张逸民你的质疑真有道理,真是神了。任何事物都有规律,作战问题也有规律,凡是与作战有关情报不可能被参谋人员压住不上报。”据该同学说,北海舰队的值班参谋接到石岛的敌情报告后,就因为当时在舰队值班的领导睡觉了,而平素这位首长又脾气特大,常训人。值班参谋一开始不敢去唤醒这位熟睡的将军。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唤醒了这位首长。醒了后又是大发脾气。然后才驱车赶回值班室来,自然就将最宝贵的时间全消耗掉了。
就我而言,那位将军的错与对并不想知道。我只知道石岛上报后首长把最佳的可战斗的时间白白浪费掉了。这就是说,我读战例最清楚作战时间连接的重要性。我读石岛的战例,关键就是发现作战时间有不合理的延长,可以说作战时间断挡了,或称之为掉链子了。而这作战时间上的断档,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后来的崇武以东海战也是如此,真正会研究战例的只要将时间过程排序出来就会发现问题,就会有解释不清楚的地方,当然最后也自然会明白这场海战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学战例是我一生最喜爱的军事课程。学战例也是我一生受益最大之处,可以说我的才智、我的悟性、我的直觉,在读战例中得到了最充分、最合理、最高层次的发挥。读战例,很有学问,得会读,又要细读,又要反复的读。一个战例,就是一部历史,只要它是比较真实的,字里行间,隐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一个战例里既能隐藏着成功与失败的拐点,又有卧虎藏龙的深奥之处,就着你有没有本事将其真谛剥离出来。我的智慧当然是爹妈给的,但那只是一种毛料,真正能让我的智慧不断闪光的是我的革命实践,是我的潜心阅读战例。阅读战例可以称之为我的头脑的一种革命实践活动。通过研究战例,头脑能变得聪明、变得敏感、变得对事物反应极快。战例就是我的恩师,战例老师给我的知识极多又极丰富。读战例使我受益无穷。
入学两年,收获颇多。除了疾病治愈身体变得壮实外,通过学习军事素养、政治思想也都有不少长进。因学校的考试日期与我参加全国人代会的时间有冲突,有一项考试提前单独进行。全班的考试成绩非常好,而且同时出了两个全优学员。一个是海军司令部作战部参谋王祖尧,另一个就是我。同时出两名全优学员,被训练部看成是很光彩的事。为此学员班受到表扬,全班上下也都笑逐颜开。
我参加革命后,共有三次入学,这次到海军学院是第三次入学。三次入学各有不同感受。我是从东北军政大学毕业后入伍的,从这里接受并继承延安抗大的的优良传统,成为一名坚强的革命战士,并从此成为解放军一名成员,跟随革命洪流走了一生。青岛的快艇学校,经过严格教育与训练,让我脱胎换骨,铸造成一名鱼雷快艇的战斗艇长,从此我与波涛汹涌的大海相伴一生。今天我又以全优学习成绩在海军学院毕业了,身体经过一次大修更健壮了,头脑经过一次灌输增加了许多新的国防知识。
我的一生中,这三次入学,学校的教导都一直与我相伴相随。按照我的体会,我心中的母校那不是物质的,她已经抽象为一种精神与我相伴相随了。军政大学那是“实事求是”精神,那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即发扬老红军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这种精神长久留在心中。快艇学校,那是“乘风破浪,勇往直前,有我无敌”的战斗牺牲精神,让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而这次海军学院究竟给了我什么精神?犹如处于大海深处,无边无岸,不知是给我东西太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有一种没法提纲挈领能够抓在手里,仅此而己。我常想,不管在校时多长,也不管你学了多少功课,也不论你学的功课有多深奥,如果你能将所学的东西提炼为一种形象、一种精神相伴一生,那就是你学到了精髓,学到了真本领,就是一位真正的好学生、好弟子。
我在半山园读书两年,绝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入学前带来的期待,都没能实现。这不是因为我不努力,也不是师资条件差,而是客观条件使然。我任快艇艇长时起,就有一种愿望,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也能有机会走进半山园学习。当组织真的决定调我到海军学院学习时,除了惊喜若狂,更多的则是充满着期待。这份期待的核心就是开阔视野,更好的了解世界海军。
建设强大海军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这个漫长过程,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更需要几代人保持着强烈的建设海军热情与渴望精神啊。如果将我这种感受延伸一步,这就是要建设一支强大的海军,在这漫长而又艰难的过程里,人才培养、科技不断进步固然重要,但我认为更为重要的则必须保持着全海军上上下下一直有那么一种一定要建设强大海军的热情、渴望和活力。而今,我们已经建设海军六十年了,还将延续第二个六十年。只期待第二个六十年里,海军学院能为海军培养出更多的高级指挥员来,为中国远洋舰队走进大洋作出更大贡献。
本文作者:解放军海军著名战斗英雄张逸民,摘自《张逸民回忆录》,授权“这才是战争”独家发布,未经作者本人及“这才是战争”允许,任何媒体、自媒体不得转载,违者必追究法律责任,读者欢迎转发。友情提示:本号已加入版权保护,任何敢于抄袭洗稿者,都将受到“视觉中国”式维权打击,代价高昂,切勿因小失大,勿谓言之不预也。
公众号作者简介:王正兴,新华社瞭望智库特约军事观察员,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