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古城鸟瞰图。澎湃新闻记者 孙鹏程 图
平遥古城约有9个鸟巢的大小。
自秦汉实行郡县制以来,县治作为统治的基础单位,高墙御辱,城内安民,这样的县城曾有数千座。
而今,平遥成了“孤本”,历史只绕过这一座四方城池。
20年前,平遥古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填补了中国以整座历史城市成功申遗的空白。
1997年的12月3日,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古老王宫中,第21届世界遗产大会一锤定音,平遥古城被认定为人类文明的瑰宝。当时参会的山西代表还带着十几袋方便面果腹,准备的礼品是剪纸、布老虎、绣花鞋垫。
那时,正是山西省的“黑金时代”,靠挖煤富起来了一批亿元县,而平遥的经济却总在晋中地区拖后腿,机关单位也一度发不出工资。
“曾经我们也有发展煤焦的冲动,可破坏了古城就是千古罪人。”时任县长刘志杰说。有时任干部反映,那时古城主要充当了“接待工具”,领导来开会,县里就要出人出钱搞接待,干部们一股子怨气。
20年后,国际却已有了“知平遥而不知山西”一说,这座古城一年就要接待上千万的国内外游客。
去年秋天,新县长石勇到任不久,拆迁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拆迁范围、补偿款,网上传得有模有样,县政府特地发了声明,提醒居民“勿传谣、勿轻信”。及至今秋,拆迁真的动作起来,一个月,就拆掉1500多户。
“我们没资格做太平官。”石勇说,“落后的平遥不能再落后了。”
他接手的瑰宝古城外,围着30多万平米的棚户区。
“当不了太平官”
石勇自晋中榆次调任平遥已经一年有余,面对县里这座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他仍是个新人。
平遥县总人口53万余人,其中2万多人生活在古城中。晚上,石勇经常一个人在古城里转悠,不少居民都认得他。
“县长,最近咋没见你上电视呢?”
“县长,我家这啥时候拆?”
2017年9月起,古城外围南部和西部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拆迁,补偿款全部采取“货币置换”——发钱。一个月,就拆掉了1500多户。按照规划,今年内要全部完成3805户的拆迁。
“我们不知道拆迁难?我们不知道做太平官?但是我们没有退路,落后的平遥不能再落后了。”
去年的一场饭局让石勇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县里招待一位从法国前来考察的规划师,石勇问及古城如何,规划师没说话,他拿了一只精致的碗,周围码了一圈残羹剩饭。
“一个典型的法国人的表达方式,他是说古城很好,但周围的环境太差了。”石勇说。
平遥全县的棚户区面积达80多万平方米,拆迁的第一枪就打响在环古城地带。按计划,2017年内要拆掉约36万平方米。作为首批拆迁对象的城中村、棚户区和破产企业,近的与古城墙隔路相望,远的离古城也不过两三条马路。
《又见平遥》剧场,主体下沉地面6米,占地面积超过1万平米。澎湃新闻记者 孙鹏程 图
古城西边的“又见平遥”剧场对面,已经拆出了一片废墟。6年前,“又见”剧场也是经过了一场“极速”拆迁,最终才得以落成。
2011年10月“又见”项目正式上马后,3个月内,即腾迁了13个单位、拆了3.8万平米。后期,剧场建设、室内施工、演员排演也是一气呵成。其时,当地把“又见”的筹备称为比“深圳速度”还快的“平遥速度”——两年工程一年完。
“要是找不到书记、县长,来工地准能找到,那是我们一个县的全部力量了。” 平遥县九成文化旅游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九成公司”)董事长王在盼说。其时,《又见平遥》即由九成公司与王潮歌团队合作推出。
去年8月,九成公司再次承担了县里的又一个重大项目,平遥国际电影展。这一次的合作方变成了贾樟柯团队。策展期间,石勇与贾樟柯会面商讨了40多次。最初项目由县里上报时,晋中市委书记胡玉亭就已经“亲自谈、亲自对接”。
平遥电影宫大门,镂空设计为平遥地图。 澎湃新闻记者 孙鹏程 图
最近,王在盼把当年筹备“又见”时的会议录音拿出来重听。那时,他还在执行层面主抓剧场施工,而今年的电影展项目已由他操盘。“有些东西需要理解。”
经年累月,王在盼对领导们的语气、语调再熟悉不过,“当领导的压力在那,想给这个地方有个突破性改变的东西,但万一不成呢?还是政府买单。”
对于当年“又见”项目的总投资,王在盼不愿多谈。“比方家里请客,菜能花多少?我们一个小县城,道路、停车等等都要补上。这算项目投资,还算公共投资呢?”
去年,《又见平遥》的上座率达到了94.88%。截止今年11月,其累计演出收入为3.2亿元。而据官方数据显示,6年前,“又见”项目的总投资达到了4.6亿元。
走了煤焦路子,就不是今天的平遥
据平遥县政府官网2016年8月公布,县政府对平遥国际电影展项目的概算总投资为8000万元。影展联合创始人王怀宇曾对媒体表示,政府前三年以递减方式资助,第四年影展开始独立化自主运营。
一个多月前,为期8天的电影展刚刚顺利闭幕。事实上,8天影展带来的客流也就相当于古城黄金周的一天,但该项目仍被写入了2016年县政府的工作报告。
“仅仅做一个电影展对我们来说没有太大吸引力,平遥的知名度已经可以了。”石勇更看重的是后续,“文创产业,电影工业。”
电影展办在古城的西北角,占地两万多平米的老柴油机厂遗址被改建成了“平遥电影宫”。未来,这里将被开发成一个电影主题公园,好似平遥版“迪士尼”。
“就像孩子刚生下来,你不能嫌它不挣钱。”对于电影宫,王在盼给自己的窗口期是7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平遥电影宫内老柴油机厂遗址。 澎湃新闻记者 王乐 图
长久以来,王在盼一直在困惑“经济体量”的问题。“人家煤和电随随便便就是多少亿。”最近他似乎找到了灵感,“电影人、电影投资、电影工业,一二三产融合,这就把文化旅游的短板补上了。”
平遥县2016年的财政收入中,旅游业同比降低了4成多。
“理直气壮抓发展已成为全省全市最紧迫的任务。”石勇在平遥县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如此写到。
在刚刚过去一个5年,平遥县总体经济水平仍处于晋中市中游。而兄弟市县的发展势头却咄咄逼人——平遥以南介休、灵石的规模以上企业数量,都是平遥的两倍还多。
介休和灵石的主导产业,都是煤焦。介休被称为“焦炭之都”,一度领跑晋中经济,其焦炭的出口总量曾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
“要是选了一条煤焦的路子,就不是今天的平遥了。” 时隔二十多年,原平遥县县长刘志杰第一次公开回首往事。1995年,刘志杰任职平遥县县长,后任县委书记。
“那时候平遥的墙头上挂的都是介休的灰。”有时任干部反映到。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明确要把山西省建设成为全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集资办矿一拥而上后,南北向经过太原、晋中、临汾、运城一线成了“穿越封锁线”——沿途的煤焦乌烟瘴气。
“不是PM2.5了,那是250。车一过10分钟就是黑的”。刘志杰说。当时,介休早都开起了小煤矿,村村点烟。
“曾经我们也有发展煤焦的冲动,可破坏了古城就是千古罪人。”面对水资源匮乏而人口稠密的现实,刘志杰把目光转向了“商贸旅游”。
“接待工具”转型“旅游城”
90年代初,平遥是出了名的穷县。在省城太原蹬三轮的人力车夫中,一问一个平遥人。
而1994年6月9日,平遥古城却异常热闹,高朋满座。“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委员会二届三次常务理事会”暨“平遥历史文化名城旅游经济开发论证会”正在此召开。
会上,专家们一致倡议,把平遥古城申报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
该会俗称“平遥两会”,这天,也成为了平遥申遗大幕拉开的原点。此前,我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座古城“整体申遗”。
当时,“两会”的主席台就设在东城墙的尹吉甫点将台上。
古城墙始建于西周,复修于明洪武年间。历经一个多世纪,这座城池仍保持着明清时兴旺的肌理,城墙雄峙,街道完整,巷里修齐,晋商繁荣带来的瓦屋大院格局如故。
1995年报送联合国的申遗材料中,平遥古城城墙照。当时古城外围仍是农村。曹昌智供图
平遥俗称“一城两寺”。除古城外,县里还有两处国保文物享誉全国——双林寺、镇国寺。位于桥头村的双林寺被称为“世界彩塑艺术物馆”,上世纪70年代就已引来不少外国专家、游客。
恰因如此,县委班子对于申遗一事曾有激烈的反对声——长久以来,古城一直充当着接“接待工具”。
“过去平遥的干部有一种怨气,开会就说,跟着古城没有沾光受了不少害。”有时任干部反映到,“领导开会你得每天去接待,出钱不说,再没招待好呢?”
而在省里,情况也并不乐观。始终力主“申遗”的时任山西省建设厅副厅长曹昌智一度孤立无缘,有省领导在会上问他:申遗成功,联合国给不给钱?
答案是否定的。他只能解释一通无形资产转化有形资产。当时,曹昌智在山西省建设厅主抓村镇建设规划,他觉得“申遗”或许能成为拉动平遥经济的“抓手”。而刘志杰也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即使申报不成,我们的知名度也扩大了”。
自此,“旅游开发”和“申遗”形成合力。
申遗的准备工作,足足做了两年多。1997年12月,中国申遗代表团远赴意大利那不勒斯,平遥古城、丽江古城、苏州园林将在第2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迎接最终的评审结果。
1997年12月,申遗成功当晚,中国代表团5人在那不勒斯会场合影。曹昌智供图
临行前,由于没有经费,曹昌智在古城南大街上买了些布老虎、剪纸、绣花鞋垫做礼品,而丽江代表团准备的是缅甸玉。当届,日本还提出要将广岛列入遗产名录,遭到了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反对。形势错综复杂,曹昌智倍感压力。
好在1997年12月27日傍晚,喜讯如期而至。
事实上此时的平遥仍浑然不觉。人们最切身的感受,还是来自旅游开发。
“平遥会越来越像丽江的样子”
借着1994年的那次“两会”,县里正式提出了“三城计划”——将平遥打造为“旅游城”“影视城”“商贸城”。
古城内最早开发的是中轴线南大街,路障一设,就围出了步行街。骑不了车,过不了牲口,人们揶揄道“街两面站上门槛槛,夜里绊倒他爷爷”。
其时,刘志杰在县里提出了“民营战略”的发展方针。
“最初就是以民营资本为主体投资的南大街,政府不背债。”刘志杰回忆道。1995年,县里出台政策引导民营资本进入,把原来卖烟酒糖的店铺调整经营,打造出“古玩一条街”,自此,南大街又被叫做“明清街”。
申遗前,90年代还未旅游开发的南大街,仍是生活景象。受访者供图。
今日的南大街,已成为平遥古城的游览轴心。受访者供图。
“那时候还叫‘商品经济’。”1984年,“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第一次被写进党的决议,其时,建国后“计划经济”已实行了30多年。
同年,借助民营资本,票号鼻祖日昇昌旧址首批开发成了“中国票号物馆”。而在一年前,这里还是县供销社。整修时,人们意外从房顶上发现了清代的账簿、银票,如今都成了珍贵展品。
那时,在邻县纷纷开起煤焦快车之际,时任县长刘志杰提出了“旅游兴县”。“旅游绝对会增进平遥的发展,只是这个时机还没有到。”
1994年的“两会”之前,平遥县的售票景点只有“一城两寺”,年收入加起来不过几十万,不及祁县的一个乔家大院。申遗成功当年,平遥县的旅游门票收入增长到104万,及至2016年,平遥古城综合收入已达121.6亿元,全县超10万人从事旅游行业。
刘志杰成了古城里坐堂县衙的最后一任县长。
备战申遗之时,古城里有居民4.5万人,人口密度相当于北京的16倍。为了疏散人口,设在老县衙的县政府带头搬迁至城外,此后学校、医院、公检法等大批单位先后外迁,城内人口降至3万余人。文庙、武庙、城隍庙、吉祥寺等大量被占古建得以保存。
与此同时,县里还展开了一场综合治理大会战。
“脏乱差!”这是曹昌智初到平遥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个农村大集镇。”其时古城里仍然是土路,布满泥水、车辙,老牛边走边拉。道路两旁的大杂院里搭棚垒垛,头顶上电视天线遮天蔽日。
从那时起,县里专门组成城管队,拆违建、撤明线、拔电线杆。为了修路,刘志杰号召机关干部连续两年每人捐出一个月工资,人送外号“刘集资”。副县长安锦才也坐上铲车沿街推乱盖。
自此,“拆违治乱”成了平遥县20年不衰的话题。
1995年刚开发南大街时,旅游局投资38万,对沿街建筑进行了彩绘,补雕了龙头,挂上宫灯、牌匾、幌子,基本恢复了古香古色的风貌。1998年,为恢复“青砖灰瓦”的古城格调,县里又清除了不协调的临街彩色建筑1万平米。
及至20年多后,2017年5月,平遥全县再次展开一场“拆违治乱提质”的攻坚行动,用砖灰涂料喷涂了3万多平米的彩钢瓦、阳光板。
这些彩色的临街搭建多在繁华的“干”字型商业街上。
及今,当年规划的“古玩一条街”早已消逝,石勇看到的业态是:非洲鼓、泰国芒、哈尔滨冰棍,以及夜色中吉他声声的酒吧。
“虚假的繁荣。”石勇说,“如果任由发展下去,平遥就会越来越像丽江的样子,越来越像阳朔的样子,越来越不像自己的样子。”
冬季为古城的旅游淡季,酒吧冷清。澎湃新闻记者 孙鹏程 图
“像挖煤一样挖文化”
今日回看90年代的“三城规划”,刘志杰觉得仍有局限,“缺了一个最核心的文化城”。
而十余年后,山西全省开始倡导像“挖煤”一样“挖文化”。2010年,煤炭产业的“黄金十年”走到了尽头。多年来,山西省一直在“一煤独大”的困境中寻求破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成为了产业结构调整的新方向。
2011年,《又见平遥》被确定为山西能源大省向文化大省转型的标杆项目之一,同期力推的还有《又见五台山》。
在“又见”剧场施工期间,时任平遥县规划局局长冀太平压力巨大。
“又见”剧场距东城墙百余米。受古城保护规划的控高要求,城墙外围建设控制带内,新建筑高度不能超越12米的古城墙。最终,“又见”剧场主体“下沉”,6米埋在了地下。
“那时候都是绕着问题走。”冀太平说。据相关人士透露,直到剧场开业,国家文物局的有关批复才下来。
申遗前还未修缮的古城墙。曹昌智供图
早在1982年,冀太平就已经进入县建设局工作。
他曾经参与了第一版《平遥县总体规划》的编制。1985年,山西省政府正式批准该总规,并要求县政府“处理好城市现代化和保护古城风貌的关系”。
2016年,古城北门外悄然建起了一个42米高的摩天轮,后被人举报。
国家文物局认定,摩天轮在国保单位古城墙的建设控制带内违法修建,严重影响遗产景观。当年,省、市、县三级政府被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约谈,“保护文物也是政绩”。
当年年底,“又见平遥”的姊妹篇“又见文化园”已经开始招商,这片商圈将被打造为民国建筑风格的“主题文化酒店群”。
2012年《又见平遥》的推出,也被寄予了“夜留人”的厚望。旅游开发多年来,游客往往是“吃住在太原,看一眼古城上西安”,消费十分有限。至今,平遥旅游的过夜率仍不足4成。
“让游客留下来的不是疲惫,而是发自内心的喜爱。”石勇说。
在石勇为平遥规划的蓝图里,“又见文化园”仅仅只是一个点。古城周边拆掉30多万平米的棚户区后,整个旅游布局框架才能全面拉开。酒店、会展中心、物馆、机场等将逐布落地。
为打造“具有核心承载力的平遥文化旅游省级经济开发区”,去年,县里融资“造血”25亿。今年的棚改拆迁项目,又争取到国开行、农发行政策性贷款20亿元。
在这些项目的推动过程中,石勇也听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在他看来,申遗的成功确实提高了平遥人的文化自信,但同时也使一些人背负了枷锁,“为名所累,小富及安”。
刘志杰觉得,今日的平遥是“山西资源性地区转型发展的成功范例”。事实上,平遥县的财政收入仍主要依靠工业,污染严重的电机壳铸造行业曾占据着全国6成的市场份额。今年3月,在石勇主导下,铸造业全部停产整顿。
面对千年的古城,石勇知道自己只是个“过客”,但“在这为官不做些事,真是可惜了这个位置。”
“平遥是个大舞台。”石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