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当地时间8月15日晚,塔利班在撤出喀布尔二十年后重新控制了这座城市。当日早些时候,阿富汗国家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在社交媒体上证实,总统加尼已经辞去职务并逃往国外。尽管他呼吁民众保持冷静,但喀布尔的大街小巷早已翻腾起惊慌恐惧。
塔利班曾经的统治犹在眼前。起初,这个武装组织以民众保护者的面貌出现,他们向彼时燎起混战和乱局的穆贾希丁(穆斯林反政府组织,即“圣战者”,他们以抗击前苏联和其在阿傀儡政府闻名,苏联撤军后,却在各地贩卖人口和毒品,为争夺喀布尔发射炮弹)发起挑战,仅仅用了两年时间便迅速壮大,1996年最终入主喀布尔。生活于连年的动荡之中,阿富汗人曾指望塔利班带来和平,而当女性被趋进罩袍的阴影下、艺术从生活中消失、哈扎拉人被屠杀时,他们才发现希望不过又是一次虚妄,在原教旨主义的作用下,暴行以“促进道德”和“防治恶习”的美名肆虐,对于任何在正常社会生活过的人来说,难以想象彼时的阿富汗有“恶习与美德部”这样的机构存在。
在下面这篇书摘中,阿富汗裔美国作家塔米姆·安萨利讲述了塔利班第一次进驻喀布尔时的统治和国际背景。溯因阿富汗今日的乱局,美国与前苏联总是排在前头。这里是大国的角力场,阿富汗沦为舞台,与国际风云深刻交织在一起的本土历史常被忽略。虽然安萨利在这个章节中将目光聚焦于美国与巴基斯坦的石油故事,但《无规则游戏》全书更多地关注阿富汗内部的潮涌与竞逐,有助于我们了解阿富汗城市与农村精英的分歧、各族群间宿怨、阿巴边境难民等话题。
《塔利班对战穆贾希丁》
文 | [美]塔米姆·安萨利 译 | 钟鹰翔
1996年9月26日,喀布尔市民一觉醒来,发现城中已经变了天。街上到处是蓄着大胡子持枪巡逻的年轻人,他们眼窝凹陷,头上戴着笨重的黑色头巾。对于喀布尔人民来说,这不是政权更迭,而是占领。眼前这些征服者和蓝眼睛的俄罗斯人一样陌生。先前那些军阀,比如马苏德、拉巴尼、赛义夫、希克马蒂亚尔和穆贾杰迪,至少是六七十年代动乱中的风云人物,大家都认识他们。
相比之下,塔利班分子来自西南沙漠和横跨巴基斯坦边境山区的普什图农村家庭,他们来自另一个阿富汗,那个被“铁腕埃米尔”阿卜杜尔·拉赫曼征服,但未被同化的阿富汗。其实,喀布尔与乡村地区的隔阂由来已久,双方早就有了巨大的文化鸿沟。更何况,这些年轻的塔利班分子并非来自和平安宁的乡村,他们来自边境地区的难民营,父辈曾经享受过的传统阿富汗生活,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
塔利班信奉与“圣战者”组织相同的教义,但更加保守。在每一点上,他们都来得更加粗暴、简单、极端。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拥有更纯粹的信仰。塔利班无意再讨论什么对阿富汗最好,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沙里亚法。他们是来执行法律的(根据他们的理解),没有妥协,没有偏差。这无疑是所有塔利班分子所坚信的。
进入喀布尔的第一天,塔利班就诱杀了前总统纳吉布拉及其兄弟。他们引诱其离开联合国大楼,经历一番折磨后,将其殴打致死,并肢解了尸体,将纳吉布拉等人的尸体悬挂在阿里亚那广场的灯柱上,成了士兵练习枪法的靶子。
暴行背后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并没有对世界舆论无动于衷。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把纳吉布拉等人诱骗出联合国大楼呢?是什么让这些狂热分子对侵犯联合国权威的外交后果敏感呢?答案也许是,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群乌合之众的背后,站着一批经验丰富的、与巴基斯坦有联系的军事战略家,也许正是这些幕后军师策划了这次行动。
但是,巴基斯坦政府的高级官员为什么会对塔利班把社会秩序强加给阿富汗感兴趣?为什么要关心阿富汗女性是否戴面纱、阿富汗男孩是否追风筝?其实,阿富汗的国内局势,巴基斯坦政府并不关心。只要塔利班有利于巴基斯坦的全球利益,伊斯兰堡的官员对阿富汗的内部事务并不关心。
可是,塔利班并不只是巴基斯坦弈的工具,他们还有自己的“宏图大计”,与巴基斯坦的需要和愿望是分开的。塔利班一有了政府的雏形,就宣布了他们的计划。
直到此时,阿富汗人才发现,塔利班强加的安全措施会让他们失去什么。女性不能在公开场合露面,她们不能外出工作或上学。总之,女性不能离开他们的“营地”,除非穿戴从头盖到脚的罩袍。女性上街,身边得有男性陪同,同时,这位男性必须是她们的丈夫或至亲。出租车不得搭载未穿戴罩袍或无人陪同的女性,商店也严禁向这类女性出售任何物品。反正走出家门的女性不能显示出哪怕一点人类特征,如果她们胆敢露出肌肤,就会被当场鞭笞。
伊斯兰教法中所列的刑事处罚将完全按照规定执行。盗窃犯会被剁去手,有时甚至是脚。医生们被要求放下手中的病人,去进行这些手术。凶杀案受害者的亲属可以被邀去亲手射杀凶手,被指控通奸的女性将被公开处以石刑——用石头砸死。至少有一次,这是在城市的主要体育场进行的,那里原本是人们观看足球比赛或其他娱乐活动的地方。长时间的控辩交锋、对质举证,被视作弊政,判决要迅速作出,要当场执行。
塔利班严禁音乐、电影与摄影,一切表演艺术都在禁止之列。剧院变成了清真寺,音像店被焚毁。电视仍然提供了一种娱乐,但不是节目,而是电视机本身。电视机被搬到大街上,任凭塔利班分子开枪扫射,将其打成一堆碎片。任何带有色彩的东西都是非法的,因此,风筝比赛被禁止,足球与国际象棋遭到严厉打击,因为很多人可能在这上面下注。过去,许多人家都有喂养鸽子或其他鸟类的习惯,如今,他们也不得不放弃爱好,因为塔利班严禁蓄养宠物。
庆祝任何非伊斯兰节日(如阿富汗独立日或新年)都被视为犯罪。无论男女都得按照伊斯兰教法穿着,传统的部落服装,如长衬衫、灯笼裤、男性头巾、女性头巾,符合教法规定;西式服装都是非法的,塔利班禁止任何人穿着西式服饰。男人不得留长发,但必须蓄须。任何违反着装守则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祈祷也是强制性的,若不按时祈祷,也会遭到政府的惩罚。如上种种倒行逆施,似乎前所未见。其实,在阿富汗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出现。巴洽·萨考推翻阿曼努拉之后,也曾出台一样的法令。历史似乎进入了循环。
塔利班执政期间,至少有两名男子因为逃避祷告而被从二楼窗户扔出去。修面剃须之类的轻微违法行为,也会被鞭笞。所有的惩罚工作,都由一个名为“恶习与美德部”(该机构的正式名称其实更长,但几乎没有人使用它)的机构负责施行。此外,该机构还承担部分外交和国防事务。其实,当年的“铁腕埃米尔”也曾设立过一个同名机构,但并不是常设机构,而且他的本意是处理政务。但在塔利班时期,“促进道德”和“防治恶习”成了国家的核心目标。
虽然塔利班自称代表最纯粹的伊斯兰,但他们是一个压倒性的普什图政党,他们的民族、种族、宗教仇恨主要针对什叶派哈扎拉人。塔利班上台之初,他们对哈扎拉人社区进行扫荡,哈扎拉成年男性与男孩被充作壮丁,在威逼之下去为塔利班卖命。敢于反抗的人,都被杀了。久经苦难的哈扎拉人,进入了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塔利班政权对待哈扎拉人的种种作为和世界其他地区被称作“种族清洗”的做法并无区别。
然而,在最初的几个月乃至最初的几年,面对塔利班的累累恶行,世界各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使世界多数国家保持中立的原因,是石油政治。事实上,石油是整个塔利班戏剧的子叙事。为了保证输油管道安全无碍,巴基斯坦政府才会对塔利班进行支持,西方石油公司也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早在1991年,阿根廷规模较小的布里达斯石油公司董事长卡洛斯·布尔格罗尼就来到土库曼斯坦,寻求获得对该国石油和天然气的所有权。他会见了土库曼斯坦总统尼亚佐夫,提出修建一条横贯阿富汗的输油管道的第一份方案,并与阿富汗的军阀进行了谈判。事实上,布尔格罗尼相信他的工程会为阿富汗带来和平。
巴基斯坦的政治掮客与布尔格罗尼串通,尽管双方的逻辑正好相反。巴基斯坦认为,唯有阿富汗局势稳定,输油管道方可实现。因此,当务之急便是不惜任何代价结束战乱、奠定和平,而这个任务非塔利班不能完成。
布里达斯公司的代表和塔利班进行了磋商,也会见了其他军阀。阿根廷人是在两面下注。1996年初,布尔格罗尼同拉巴尼政府草签了一项三年协议。布里达斯公司负责修建输油管道,拉巴尼政府则负责施工区域的安全。可是,拉巴尼开出的是一张空头支票。他仅占有喀布尔一地,而就在那一年,这唯一的地盘也没能得到保全。布尔格罗尼与拉巴尼的协议就此成了一纸空文。
铺设中亚输油管道的方案,美国的石油公司一开始并不看好。可是,眼见布里达斯公司有所进展,美国人开始有了兴趣。总部位于得克萨斯州的优尼科公司反应最快,他们的代表专程前往土库曼斯坦会见尼亚佐夫总统。尼亚佐夫随后表示,当年和布里达斯公司签署的那份协议“并不成熟”,既然优尼科公司有意愿合作,他愿意撕毁旧约,与美国公司重新谈判。
对于布里达斯公司而言,优尼科这个对手的能量非同小可。该公司与美国共和党关系匪浅,其朋友包括亨利·基辛格、亚历山大·海格,以及罗纳德·里根总统的阿富汗事务顾问哈利勒扎德。如今,优尼科公司似乎能够借助哈米德·卡尔扎伊的力量来达成目的。哈利勒扎德、卡尔扎伊及美国共和党的新保守派一致认为,美国应该支持塔利班,因为他们可以发展成一支稳定的力量。哈利勒扎德预言,塔利班将会发展成沙特阿拉伯那样的政权,而不会成为另一个伊朗,成为美国的敌人。当布里达斯还在与“圣战”武装谈判时,优尼科公司已经选择了塔利班。
优尼科发起竞购后,美国的军方、情报与外交界的多名官员积极介入。这些官员与不少巴基斯坦政府官员交往颇深,有了他们的牵线搭桥,巴基斯坦极有可能转变态度。美国政府更是乐见美国公司获得里海的石油大单。不过,华盛顿当局也不是没有安全方面的顾虑,他们担心工程期间或输油管道投入使用之后在当地工作的美国公民的安全问题。对此,巴基斯坦方面请美国政府放心,并表示塔利班已经占领阿富汗大部领土,不久之后整个国家都将归于统一。唯有塔利班,才有结束战争、创造稳定商业环境的能力。
有了这层关系,西方国家对塔利班的纵容无视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的立场是,阿富汗政府的国内政策只是阿富汗人的私事,西方人对此不该滥加干涉。况且,阿富汗问题专家已经打了包票:塔利班会成为又一个沙特阿拉伯。美国人不一定要喜欢沙特阿拉伯的生活方式才和他们做生意,他们是理性的人。对美国而言,真正的顾虑在于塔利班是否真能稳定阿富汗。哈利勒扎德对此表示肯定。美国国务院认为应该相信哈利勒扎德,毕竟他生在阿富汗,成长在阿富汗,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阿富汗的国情?
美国并没有像一些批评人士后来指责的那样,直接创建了塔利班或向其提供资金。他们只是继续资助其盟友巴基斯坦,无视巴基斯坦政府对塔利班的支持。美国也采纳了巴基斯坦的建议,不再支持马苏德及其盟友。事实上,美国试图确保马苏德得不到任何西方援助。
不过,马苏德远没有到彻底败亡的境地。塔利班占领了喀布尔,马苏德的部队也在潘杰希尔重整旗鼓。1996年11月,马苏德召集多名前抵抗苏联组织的领导人,组成“解放阿富汗联合阵线”,其中包括乌兹别克军阀杜斯塔姆、阿富汗中部的哈扎拉武装、东北部的塔吉克什叶派武装,以及几乎所有其他非普什图少数民族代表、南方的几个普什图“温和派”。这是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个真正多民族的政治实体。
我之所以称它为实体,因为它不仅是一个政党,而且是一个政府。“北方联盟”(后来的称呼)追求阿富汗的完全独立,包括巴基斯坦在内的一切外国势力都不得干涉阿富汗,寻求建立一个现代化、多民族的伊斯兰国家。塔利班的极端主义为北方联盟更自由地解释伊斯兰教创造了争取信誉的空间。
经过一致推举,拉巴尼成为北方联盟的总统,马苏德为国防部长。为了寻求巴基斯坦以外国家的军事支持,拉巴尼访问了邻国,他获得了印度和伊朗的支持,就连俄罗斯政府也对北方联盟表示支持。俄罗斯不想塔利班式的宗教激进主义蔓延到本国,伊朗则对塔利班强烈的反什叶派姿态表示担忧,印度则将阿富汗视为其与巴基斯坦斗争的筹码。
而后的四年多时间里,塔利班先后数次进攻北方联盟,地盘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双方在同一区域不断拉锯,交替来去。1997年春天,塔利班武装占领北方主要城市马扎里沙里夫,聚居此地的哈扎拉人立即遭了殃。塔利班学识丰富的神职人员支持种族清洗,理由是哈扎拉人根本不是穆斯林。他们认为,杀死一个哈扎拉人能够得到一次进入天堂的机会,只要这不是他荣誉的唯一善行。
巴基斯坦政府选择这个时机承认塔利班是阿富汗的合法政府,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也紧随其后予以承认,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及联合国则没有表态。总的来说,世界各国对塔利班的态度还是那样模棱两可。在此期间,优尼科公司倒在积极活动,塔利班的几名高层应邀前往达拉斯商谈输油管道问题。塔利班在华盛顿开设了办事处以开展业务,而华盛顿的“好心人”则聘请了一家公关公司,负责提升塔利班在美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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