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人都被困在房子里,但所有的房间都开着灯。
新闻说今天晚会上演月全食,我趴在窗台上等了好久,食甚的时候却恰好被东山坡上稀稀拉拉的松树挡住了。
父亲不只一次想把那几棵松树卖了,我都没有同意,我总想着若干年后我还会回来那么一两次,如果房子没了,甚至裴优城没了,我希望那几棵树还在。
裴优城是一周前被封锁的。
村口拉着警戒线,停着警车和救护车,不得离家的通知在村委会的扩音设备里一直循环播放。裴优城四周,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城墙,因近几年考古和旅游业的兴起,得到了修缮,修得又高又壮观,现在正好成了天然的封锁屏障。
父亲说,如果东夏国王穿越过来,一定会对现代修围墙的技术赞叹不已,要带回去教给自己的士兵。
母亲说,你最近不是正在写小说?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题材,电视里老是有这种,现代穿越到古代,古代穿越到现代。
母亲是个一辈子没离开过裴优城的农民,她一本正经地使用“题材”这个说法,让我有些震惊,不是惊喜,就是震惊,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害怕周围的人变的聪明,包括身边的亲人朋友。
所有的房间都开着灯,我对父亲说。
我家住在裴优城的东南角,从后窗望出去,是一个一个地点连成线,线又连成片的白炽灯或节能灯的光点,看得久了眼有点花,再抬头看已经生光的满月,竟觉得有些失色了。
很正常,平时大家白天都出门干活,现在每天待在家里,既消耗不掉体力,又担心田里的庄稼,咱家的除草药才打了一半不到,等解除封锁,草都得长得一丈高了。
我这几天跟父亲交流得更多。
2.
一周前,第一个进医院的是宋百林家的老太太。据说开始只是发热,脖子肿了,吃了两天感冒药不见好转,却冷不防地吐了口血,吓坏了一家人。进了医院不到一天,市政府就下令封锁了裴优城,只说所有人不得出村,也尽量在自己家待着,没说明具体原因。开始还有小部分人在田里干活,互相串门,过了两天,宋百林本人被一辆救护车拉走了,人们开始觉得不妙了,因为宋百林十天前刚从一个叫XX共和国的非洲国家回来。
是传染病肯定无疑了,但会不会传染给村里其他人,答案是有可能会,因为宋百林家老头老太太开了间小超市,名字叫大发。
大发超市开在他家朝东的下屋里,在裴优城的正中间位置,村里每户人家去大发超市路程都不会超过五分钟,这是超市能够存活下来的第一个重要原因。大兴机场刚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我去了一次,非常喜欢,父亲问我好在哪里,我说就像裴优城中的大发,去往哪个方向都方便。父亲说裴优城是方形的,大兴机场是圆形的,所以大兴机场更合理。我说对。
这几天异常闷热,蝉的叫声都是有气无力的,三伏还没到,但三伏天的气势先到了。母亲看了会电视,突然想起来后院的花还没浇水,提着水桶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她最近有些恍惚,按照她的说法,她一周前跟邻居家谢阿姨一起去过肉铺买肉,而谢阿姨的丈夫三天不打麻将手痒痒,还经常跟大发超市的“百灵鸟”眉来眼去。
我这里的叙述有点乱,除了解释母亲的焦虑,其实我想说这是大发超市存在的第二和第三个原因。
大发虽然叫超市,其实是货真价实的农村小卖部,那下屋有南北两间房,北面一间大点的摆了柜台卖一些农村常见的劣质贴牌食品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南面一间小点的,摆了两台麻将桌,靠窗还有一铺火炕,正适合坐在上面打扑克牌,农闲时节屋子里总是满满的人,农忙的时候也有人忍不住要去搓两把,有几个不务正业的几乎是常驻在那,饿了就在超市买点面包啤酒,困了就在炕上眯一会。如果打牌时故意给“百灵鸟”放点水,让她赢些钱,还有机会把她扯到炕上搂着睡。
“百灵鸟”本名宋百岭,是宋百林的姐姐,前几年离了婚,有个孩子跟着前夫,她回娘家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半空的箱子,箱子里装着几件衣裳,用她母亲的话说,“真是嫁妆都赔光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在下屋里住了下来,主动承担了超市里所有的活。百灵鸟的绰号也是那时候开始有的,她也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三十多岁了依然美艳动人,声音甜皮肤白,腰细的完全不像生过孩子。室也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开始生意兴隆的,每天一波又一波男人流连在她的麻将桌和她睡觉的炕上,村里关于她的传闻多到听不过来,老周说百灵鸟陪客人打麻将,两只脚在桌子下面能同时跟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老周的侄子周致远说百灵鸟身上的皮肤比脸还光滑,但屁股上有道疤,是她还没离婚时被她丈夫打的,当时她丈夫的远房表弟从部队复员回来投靠他们,两人见面第二天就搞在一起了,结果被抓个正着,所以净身出户了,刚从初中辍学的赵影子忍不住问“有道疤那不是很扫兴?”“怎么会!我看到那疤只会更来劲,你个毛孩子还不懂,这种女人才是为我们男人而生的。”
我原本想说,大发存在的第二个原因是室,第三个原因是百灵鸟,但这两件事好像又是一件事,没有百灵鸟室不会火爆,没有室百灵鸟无施展平台。总之,下屋里的大发超市的百灵鸟的火炕上,从没缺少过男人,但在裴优城被封锁前,村里所有的女人都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家的男人。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让人失眠的夏天的夜晚,村里的女人会不会借着悠长的蝉鸣声的掩盖,跟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吵一架,比如老周家、周致远家、谢阿姨家。但侥幸的是,百灵鸟目前虽被带走隔离,还没有任何症状。
3.
我是刚好在裴优城被封锁的前一天到家的,但封锁并没有对我产生太大的影响,因为这次是专门请了长假回家整理老物件,然后将父亲和母亲带到我工作的城市,封锁正好阻断了我与裴优城以外的,不必要的社交活动。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就扎进我家西侧的下屋,我从小到大所有的东西大都存在这间屋里,少量的玩具和略带趣味性的东西早就被表弟表妹们瓜分干净,剩下的都是些课本、练习册和我的笔记。整理了好久,翻到一本自己初中时期写的诗集,坐在地上失神般地读了起来,那句子真是又难懂又好笑,开始非常嫌弃,读到最后又佩服自己年轻时的想象力,母亲喊我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诗集拿给她看,她说她原本随手拿起过这个本子想当作废纸生火用,翻了前面两页觉得写的还不错,就放回去了。她说她那时以为我早晚会成为一个作家,所以才会在高中时那么痛快地同意我去读文科班,没想到我长大后这么不思进取。
吃过饭他们在房间午休,我又扎进下屋里,把一堆一堆打算扔掉的东西搬到院子里。靠东南墙角有个年代久远的纸箱子,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但从箱子的形状和仅剩的一点点图案分析,应该是小学五六年级那段时间非常流行的一款干脆面,记得当时还有同学为了集卡拿干脆面当饭吃,把自己吃成了胃穿孔。箱子果然已经年代久远到不能承重了,我刚搬离地面,里面的东西就哗啦一声散了一地,除了我的作业本、歌词本、中国结、流星花园贴画,还掉出来一个不属于我的东西,随身听。
我不是说这不是我的随身听,而是我压根就从没拥有过这东西,小时候家里不富裕,很多同龄人玩得热火朝天的东西,母亲都不会给我买,这里面就包含随身听,她认为这是可有可无的,当别的小伙伴用随身听学英语时,我只能用家里的VCD机。而且这款随身听并不是当时同学们常用的那几款便宜货,而是大名鼎鼎的索尼WALKMAN,买下来得花费小县城居民大半年的工资,随身听里放着一盘陈百强的磁带,索尼原装耳机整整齐齐的缠在上面。总之,这肯定不是我家的东西,但这让我对它更加好奇。
我用抹布仔细擦掉灰尘,它露出了原本的样子,黑色塑料外壳,正面有一小块液晶屏,播放和音量键在液晶屏周围,其他功能键都在最右侧,背面的电池仓和随身听的四个角都磨损的很严重,可见对其主人而言,它的利用率非常之高。磁带仓的开关在最上面,打开后发现里面很干净,磁带虽略微泛黄,但还能看清“陈百强,一生何求”几个字。我找来两节五号电池,迫不及待地按了播放键,耳机刺啦了两声,随后我听到的不是“回头多少个秋”,而是一个让我震惊到失语的声音。
“杨筝的左脚有六个脚趾头,一出生就是这样。杨筝长到十岁的时候,已经很明显地走路有些跛,人们说是因为多一个脚趾头的原因,其实不是,她的两条腿长度略有不同,自然会跛。杨筝的性格有些胆小懦弱,人们说是因为跛脚而不自信,其实不是,人是什么样的性格,早在出生时就定了。所以杨筝是一个胆小懦弱、跛脚又没什么用的人,即便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六七个弟弟妹妹,但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一个像样的女儿或者姐姐,在她成年后的每一天,家里人都在想着早点把她嫁出去。而杨筝自己是否想早日离开这个不停地有孩子出生,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家,我不知道。那一年的春天,红旗河像往年一样,在二月底就悄悄地开河了,到了三月底,冰已经融化干净,十几支淘金队把红旗插满了河的两岸,干的如火如荼。谁知刚入夏,雨水就连着天的来,水越来越混,水速越来越快,已经不适合淘金了,几支住的近的队伍纷纷收了设备离开了,还有几支队伍怕丢了地盘,一直坚守着,期盼着晴天,然而雨却下的更大了,连着两天暴雨后,上游的上游,一个名字起的很丰满的水库毫无征兆的崩开了,洪水飞速而下,岸边的淘金队瞬间被冲的没了踪影,洪水也翻过裴优城低矮残破的城墙,淹了城内所有的耕地,那些刚刚抽穗的玉米和高粱,全都低下头,趴在了水里。洪水在城里停留了七天才渐渐褪去,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味道,滋养了成群的苍蝇嘤嘤嘤的在地里盘旋,原本肥沃的庄稼地变成一潭淤泥,这一年的收成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这些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事,都是杨筝讲给我的,既没有好体力又不擅长家务的杨筝,被娘家嫌弃被丈夫称作废物的杨筝,讲故事却是一把好手。杨筝还给我讲过,她之所以叫筝,是因为祖上原居山东白浪河,那里每年春天都会举办风筝大赛,她的祖父思念家乡,于是取了这个名字,她的母亲也觉得风筝穿的花花绿绿的飞在天上,很是自在,只有杨筝觉得,风筝美不美,飞的高不高,要看线攥在谁的手里……那岸边被洪水冲走的几支淘金队,设备财产均不见了踪影,人也死了大半,郎四一家当时也遭了殃,只他一人活下来。那年的秋天非常凄凉,原本应该收获金灿灿粮食的时节,大家却闲的没事干,水分蒸发殆尽后,裴优城里的耕地裂出一道道龟背纹,发育不良的农作物枯黄枯黄地半歪着,远看就像是枯水期的池塘里残败的荷花梗。没有粮食,所有人都在为过冬发愁,可能是为了减少体力消耗,大家的生活节奏好像都变慢了,唯独各个村里的媒婆异常活跃。像裴优城这样的重灾区,谁家若能把女儿嫁出去,那是最好不过,少了吃饭的人,还能赚些彩礼,周边一些受灾不严重的地方,纷纷瞅准了心仪的对象,上门提亲,整个秋天竟然是在吃喜酒中度过的。秋天过去,初冬来临,家里储备的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了,依然没有媒婆登杨筝家的大门。很显然,本来在婚恋市场就没有竞争力的杨筝,现在更入不了适婚男青年的眼了。据杨筝回忆,后来的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她的父亲从外面回来,来不及抖落身上和胡子上的雪花,就大声宣告,他为杨筝找到了合适的人家!家里人纷纷释放出好奇的目光,想知道是哪户人家,但听到郎四的名字,就都沉默了。众所周知,郎四一家都死在了那场洪水里,他现在是个成年的孤儿,只在裴优城外,红旗河对岸,有两间破房子。杨筝的母亲嘟嘟囔囔地说,这哪是一户人家,只有人,没有家。她父亲咳嗽了一声,母亲便不再敢说话。那一天夜里,杨筝是否睡得着?她对郎四是什么态度?她也觉得家里人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推出去吗?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只是听她说过,第二天一大早,郎四就把他家里剩下的所有粮食都送到了杨筝家,然后一个人去了雪岱山的伐木队。杨筝的父亲说,郎四这孩子真不错,雪岱山那么苦,他都能坚持。杨筝的母亲说,她几年前便听人说过,郎家几个男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打架斗殴……但她看到墙角放着的郎四送来的粮食,又不作声了。杨筝一家靠着那两袋粮食,紧紧巴巴地撑过了冬天。婆婆丁的嫩叶从干草堆里钻出来的时候,郎四从雪岱山回来了,在伐木队赚的钱,一半用来修理房子,一半给了杨家当聘礼,然后在一个所谓的良辰吉日,杨筝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了裴优城,嫁到了红旗河对岸的破房子里。又过了一年,杨筝便生下了我,是的,我是郎永辰,刚刚杀了人的郎永辰。”
4.
磁带到这里暂停了,需要翻个面才能继续听,然而我跌坐在地上,有一种失去思考和行动能力的空白感。
杨筝是谁,我是知道的,她是外婆的亲姐姐,在很多年前便去世了,那么我为什么会知道一个早在我出生前很多年就已离世的人呢,大抵是因为她去世的方式有些离奇,每年春天红旗河开河的时候,她的故事都会被人们再次谈起。
郎永辰是谁,我印象是很深刻的,他是母亲的表哥,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家人们常说他性格有些孤僻或者古怪,从不出现在任何家庭聚会上,但在我还在裴优城读小学的时候,他突然成了人们口中的通缉犯,说他不仅杀了人,还把那人的眼珠子挖出来了,警察也确实在裴优城里挨家挨户地搜寻了好多天,但没有找到。
晚饭过后,父亲和母亲在看电视,我懒洋洋地躺在一边发呆。
“你收拾得有些慢”母亲说。
“是的,总会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耽误了时间”。
“别太在意过去的东西,看一下便扔掉吧,我们带不走太多”。
“是的,看得太多也容易失眠”。
父亲的目光从电视机挪开,“失眠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整个裴优城的人都在失眠。”
“又有什么消息了?”
“宋百林出现了比他家老太太更糟糕的症状。”
“我听说他一直低烧,咳的痰都是血红色的。”
“不对,微信群里说了,是铁锈色的,并且很有可能是那个非洲国家之前流行的一种传染性肺炎。”父亲纠正母亲。
“那确实很可怕,应该把宋百林回国后接触过的人都隔离起来。”
“今天已经来专车把裴薇薇接走了,说是一吃饭就恶心想吐。”
“裴薇薇?为什么?她去大发了?”
“他们俩是青梅竹马你忘了,宋百林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去了实验二小接裴薇薇下班。”
“那宋百林去非洲赚钱,不会就是为了回来娶裴薇薇吧。”
“宋百林应该是这么想的,但裴薇薇不一定愿意,人家从小就是裴优城的一枝花,裴优城里哪个男青年不想娶啊。”
母亲又说:“我听说到了实验二小,她也是非常受欢迎的,长得好,性格好,多才多艺,谁不喜欢。再说了,人家裴薇薇是正经师范大学毕业的,有编制的正式教师,我看啊,裴优城这帮不上进的青年算是没戏了。”
“就是,裴薇薇是我们裴优城的金凤凰,指不定攀上哪棵高枝呢。”
“那她还跟宋百林见面。”
“人家又没结婚,跟谁见面都是自由的,你以为谁都像你啊,铁了心要做个尼姑。”母亲顺便挖苦我一番。
才九点半母亲便张罗着要睡觉,眼看着她躺下了,我悄悄地坐在她身边。
“你还记得杨筝吗?”
“能不记得嘛,那是你姨姥姥。”
“现在大家还会聊起她吗?”
“你问这个干嘛,认识她的人年龄大了,一个个都走了,不过有时也有人提起,虽然死在红旗河的很多,但是她和小叶子还是死法最离奇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祖父跟我讲过小叶子,他是70年代中期,外祖父从上海接过来的知青,一个白白净净的瘦弱小伙子,鼻子塌塌的,都挂不住眼镜。这一批知青到裴优城的时候,即将盛夏,外祖父千叮万嘱,无论多热都不要到红旗河里洗澡,每年都会淹死人的。小叶子和另外五个男知青住在裴优城一个老房子里,才过了半个月,就有人忘了祖父的话,嚷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咱们去河里泡一会吧。小叶子说别去了,危险。另外一个大个子不以为然,这河又不深,跟黄浦江没得比,怕什么。大个子带着四个知青去了红旗河,只有小叶子一人在房间里继续睡午觉。午睡的裴优城村民朦胧中听到有人喊救命,鞋都来不及穿就往河边跑,谁淹了?谁淹了?大个子!大个子淹了!另外四个知青站在岸边比划着范围,几个会游泳的村民开始在水里摸人。夏季的红旗河,水又大又混,他们把水里的人拖上岸后已经筋疲力尽,半分力气都没有了。可是站在岸边的四个知青却突然乱了起来,大喊着不对啊不对啊,水里为什么有两个人!小叶子不是在家睡觉吗?几个村民爬起来说,先别喊,看看还有没有救,经过一番拍打,大个子终于吐出一口水,吸进了一口气,然而小叶子却彻底没了动静。四个知青彻底乱了阵脚,跪在岸边又哭又喊,小叶子不是在家睡觉嘛!为什么会在水里!怎么就会死在水里!这时突然有人想起坐在岸边喘气的大个子,抱住他使劲摇,大个子你清醒一下!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你在水里有没有看到什么?小叶子为什么会在水里?然而他们却发现,大个子眼神呆滞,无论他们怎么问都一言不发,目光一直投放在自己面前一米处的某个点,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就这样,小叶子没了,大个子变成了一个眼珠不会转动的哑巴。人们垂头丧气地把大个子和小叶子抬回他们的院子里,却发现小叶子刚才午睡的地方,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套与他现在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那是一套灰蓝色的“的确凉”套装,当时只有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非普通家庭才买得起一两件,裴优城的人几乎都没见过,几个村民也开始有点慌乱。他刚才是穿着这套衣服睡觉的吗?他是有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吗?知青们已经彻底崩溃了,纷纷摇头,至于表示的是没有还是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离奇的事情很快在裴优城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奇,时任裴优城党委书记的外祖父,无奈的给上海发了电报,四天后上海来人接走了这一批知青,而小叶子永远的留在了红旗河边的桦树林里,那离奇的故事里的的确凉套装,他穿一套,身旁还放了一套。
“小叶子的坟,我后来砍柴时经常路过,不过裴优城的人说,那已经是一座空坟了,因为村民刚把他埋了,他父母从上海坐飞机到了海兰机场,火化后把他带走了。”母亲说。
我好奇的问,“那时候海兰机场还是军用机场吧,他父母身份应该是不简单啊。“
“应该是”。
母亲张罗着要睡觉,但其实根本没有睡意,我又聊起杨筝。
杨筝去世,比小叶子晚半年多。那是北纬42°寒冷的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春节已经过完了,裴优城里家家户户的红灯笼还没摘下来,从红旗河对岸看,也是一片温暖朦胧。住在河对岸的稀稀拉拉的几家人,总是很难体验到同样的过节气氛。后来邻居回忆那一晚,说杨筝应该又是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原因惹怒了郎四,或者只是因为阻止郎四喝酒,被打了一顿,又被一把推到院子里,撞碎了孩子白天堆的歪歪扭扭的雪人。房门在她身后狠狠地关上,孩子趴在窗户上哭,杨筝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院子。这是杨筝结婚后数不清第几次挨打,以往她都不会有回娘家的想法,毕竟回去了也不见得有人能帮自己,但这一次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红旗河边,也许是过于迫切的见到家人,也许是被裴优城火红的灯笼吸引,她没有往右边走上去年刚修好的木桥,而是径直走上了冰面。其实,没有桥的时候,裴优城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河的,但很忌讳晚上走冰,因为冰面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冰窟窿,是村民打水、网鱼留下的,这些冰窟窿往往几天不用就会被一层薄冰覆盖,白天在阳光下透过薄冰能看到下面的流水,但晚上就很难分辨。没错,杨筝失足掉进了冰窟窿里,第二天中午才被人发现。她牢牢地与冰黏在一起,人们没办法把她跟冰分离,最后借了冰雕师傅取冰用的油锯,才将她和周围的冰块一起搬离了河面,然后在冰块旁边生了一堆火,渐渐的冰化了,杨筝蜷曲着身体,躺在湿漉漉的地上。
“杨筝去世的时候,郎永辰多大了?”
“十五六岁吧,别老杨筝杨筝的,那是你姨姥姥。”
“十五六岁也不小了。”
“是啊,长得可高了,游泳也游得好,小叶子就是他从水里给捞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