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

一

《人间词话·删稿》之六谓和凝《长命女》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载《乐府雅词》，《历代诗余》亦选之。即夏氏之作暂置勿论，亦不知“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等句何妙之有。静安论词以“境界”廓之，此果有境界矣，奈少韵味何！况“神味”也！故《人间词话》有云：“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此三子之句，皆写情景者也，其中孟襄阳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分之则力量弱矣，静安可谓善弱人者也！冯正中、韦庄之句，置之吾国歌诗之写情景中者，皆未突出。冯正中之句，不过写景精妙，而心理、思想、精神之容量则有限，“衔”、“斜”、“明”诸语虽刻划用力，却并未十分出色，而逊于孟、韦二子之自然流丽，韦端己句且不论其上下，孟氏此两语乃前人大赞之名句，若不动声色、痕迹而境界阔大，上句静中有动、以动为主，下句动中有静、以静为主，可谓写情景之绝佳者，静安乃以冯正中此两语为以卵击石之举，可谓不自量力也。此中高下，犹是小焉者耳，而由此乃可见，静安之“境界”说虽论喜怒哀乐之感情亦为境界之一部，而其重心实仍在情景，而仍在情景之微妙之境界也。此一向度，特趋小而精致者，其未能窥见“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闳美壮阔，亦甚宜矣！

二

小令易为而难工，专捕捉灵光之一瞬，写景传情，有若微云度月之纤婉深约，含而不露。摹神状态，多艳丽臃肿之辞，如美人之雕琢粉饰，腻香袭人，亦有以也。盖心意难传，则情态易拟，然可写之境既少，所传之情又大多相似，如此渐久而成习套，渐失生香活色。以诗征之可也，如唐人诗多写眼前景，以兴发蕴，后人则以景为情之凑泊，非从自家心肝上体贴来者，如此愈久而益令人厌，而近于假花盆景之布置安排费得许多气力也。故诗之意境类既略尽，而词不得不变而免其覆辙，遂越其樊囿，增广弥丰，渐于铺排，婉转能容，此长调之能事，所谓发挥其意态之其极者也。其尤伟者，则贯之以意气，使气如神以周流其内，而以之接于世俗锻炼精神境界以得神味，气之发于外也，则万千姿态，豪放烂漫。自斯之后，纯景语渐不得见，寄托之词替之。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一变为“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微雪”矣。然则后者之磊落孤介之品性，隐然而见于中矣。故小令如少女，而长调如少妇，风味自有不同。静安薄此厚彼，其何可邪。以少女为论，写其情态自易，故词中之小令尤以婉转含蓄为能事，而写性情则不易到，况“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者邪？小令易为而难工，难在此也。若不以此为心，则后世词人多工小令，过于其工长调者特为寻常耳。

三

稼轩《贺新郎》“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此稼轩词中第一酣畅淋漓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此稼轩词中第一豪放烂漫句，其神味尤在字句外见，即王国维所言学不得者。“无我之境”，人犹然能学步，肥而后遁，不妨无我而逍遥，有我亦不敢着性情，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乃非我不有之境界，我性灿烂烂漫之极之境界，“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极须深情豪放都如许，甚或以碧血成就之，若是则如何徒学得也！故诗意不在外而在内，若因经济而能得之诗意，皆其浅而小者也。如鲍明远，经济不得其志，而气与情皆矫矫不群，《南齐书·文学传论》云“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魄，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袭之者纵能袭其貌，而不能袭其里，故声情色彩则可拟，内在之悲壮绚丽，举全体所有之力量灌注字里行间，而有不可限量之慨、无限之深情，则不可拟之矣。明远之能为此，皆由其中豪放之精神使然也。故豪放如杜少陵者，其律诗独步古今，拟之者众，而皆不得其要领，唯李义山略有小成。然少陵以豪放为里，故磅礴百态，随处烂漫，不拘于一情一态，而义山则仅能得其一斑者，阙豪放之精神也。

四

李后主《菩萨蛮》云“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此恐是男儿心眼。稼轩《贺新郎》之“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满江红》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此亦是男儿心眼！

五

古今词家之奇崛抑郁者，无过于陈同甫。《白雨斋词话》云其“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者是矣。观其句之“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等即可知矣。然其所以不若稼轩者乃僻典过多，或整篇圆融未为至契，字句亦不如稼轩之苦心经营。稼轩本色处在以情味胜，高处在以神味胜，同甫意气纵横，故以意味胜，稍逊一筹矣。二人者譬若玉之琢与未琢，同甫才质之美无异议也，然终不若稼轩雕琢而臻于天工，如庖丁之刃游于牛体，风流蕴藉，节律顺畅，随意点定，而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焉；而况玉之美者乎？又如大将之如稼轩者，帐下得一壮士如同甫者，亦美事也。同甫之词，又有一种绝温柔旖旎者，亦大奇事。

六

近世词之大者，惟毛润之一人耳，境界或旧，神味则新也。其能融会变化，伸缩自如，吐纳俯仰，仪态万方，皆能因古而入古人之未所经处，而熔铸名物，独抒怀抱，亦远出诸人之上，其势使然乎。而其自创句法，衔接天然，语意精到，化典为新，则尤酣畅淋漓，雄视千古，观其《蝶恋花·答李淑一》、《沁园春》诸调可矣。窃谓古今词人，当以东坡、稼轩、润之鼎足而三，皆能用大手段作为小姿态，皆能驭词者也。三人者，皆能以豪放为姿态而兼有婉约之长，若婉约词人则未有能兼豪放之长者也，准阴阳和合之义，则孰为词之理想境界，不亦明矣乎！润之词余所最爱者为《清平乐•会昌》之一语：“风景这边独好”，意蕴独具，神味特出。丁丑夏自烟台归，谭征师尝写以赠我，至今勉旃。

七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之作，读之令人悲愤其事，感叹其情。夫人生遭此别离苦痛，呼天抢地而不应无望，其生之惨淡也如是，所谓生又何欢也！复又多情之若是，而两心相契，始终不渝，相濡以沫，其生又何其幸，所谓死又何戚也！生死足以回肠荡气而为伟美之观者，试睹此篇也！

八

纳兰性德囿物太深，是能入而不能出者也，故其词虽清丽旷婉，终觉隔心一层，而无灵魂之闪耀。纳兰性德，词家之老实人也。

纳兰性德体物写态，拙而真率，故犹有可人处。其豪则书生之豪耳，譬诸谢安石未出东山以前，其优雅如贵妇人，终是觑丈夫眼色。

九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酒意沉沉间，宜歌周美成词；“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欲醉而不能，宜歌柳耆卿词；“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酒至微醺，抑宿酒初醒，口燥神乏思好茶饮，宜歌苏东坡词。

一○

蒋竹山《虞美人•听雨》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悲欢离合总无情”一语，若易以写景，词境益佳。傅庚生挑剔云：“‘红烛昏罗帐’，语极工致，令人憧憬；‘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语极凄苦，为此词中之警策；‘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两句力弱，不足以宾服前阕。作者既能工彼‘昏罗帐’、‘叫西风’等句，是其心情未尝不眷眷于畴日之悲欢离合也，云‘总无情’，其实伪也。悲喜未尝发于真，世岂有同情于伪饰悲喜者之妄人耶？”（《中国文学举隅》）谓结句微弱是，然以“江阔云低”为警策，则非是。此词三境并列而以时递进，所以形容人生之三境界者也，时不同而境自异，取其一境以为警策，其何可也？若以“总无情”为伪，亦太认真矣：“无情”在此是“无常情”之略称，即“无常”一事，正为此词主旨，以误会加人而斥之为“妄人”、“伪饰”，其何可也？又谓李太白《赠汪伦》云“其别情亦泛泛耳，此诗之传，在其豪也。”不知此诗之佳在以“桃花潭水深千尺”喻情，所以别开生面耳。又谓杜少陵《赠卫八处士》“视其收束两句，觉别情亦复泛泛耳，此诗之传，当在其极写人世之沧桑而不在叙别怀也。”写聚，即为离别铺垫，叙情之热，即为离别之伤感衬托，故终出之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是何等沉痛伤感语，而乃以为“别情亦复泛泛”邪？尚非奇也，又评黄山谷词云——山谷另有《浣溪沙》一首云：“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东坡题跋云：“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言：‘以山光水色，替却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 便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此词之前阕以眉黛眼波状山光水色，其于玉肌花貌，何曾“替却”，正自绮交于此也。后阕则荡开“无限事”,落得“一时休”，方始脉注于船头渔父。故愚以为前后阕不免龃龉也。东坡评之为“清新婉丽”，又谑以“澜浪”，或亦有所会心欤？——此亦太过认真，而妄引东坡为同调，其实误会两人矣，若为两人所知，则定以为煞风景也！盖东坡评论，本有戏谑之意，非责之也，所谓道风情之事，本不必明言。错会感情色彩及语意所向，则由太认真故也。山谷所言得意处，乃是事实，缘地名虽绮丽香艳，却徒有其名而无其实，正引得一番好兴致，故谓之“真得渔父家风”，是以渔父之真风流替代表面之风流，而风流之意味自不减也。山谷词多硬拗，似此流丽清畅之作，不为多见，宜其为其得意者也。

一一

“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言既尽而意随之；“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弦已歇而音绕梁。深情自致，不能自持，亦词人之能事也。

一二

东坡之词非狂也，狷也；稼轩乃当之。度之于时，东坡不可不有所守，而稼轩能无进取于多事之秋乎？以人格境界而论，稼轩犹胜渊明一筹，况思想境界、精神境界者邪。

一三

周美成《苏幕遮》“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是能得物之神理；苏东坡《青玉案》“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是能得情之痴蛮；蒋竹山《贺新郎》“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是能得物之兴致；陈简斋《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陆放翁《卜算子》“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能得事之趣韵；辛稼轩《贺新郎》“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张子野《一丛花》“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是能得事理之神趣。

一四

范希文擅孤危愁苦摧人心脾之辞，而又流丽深浑，气象壮阔。“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孤独寂寞，缠绵瑰郁，皆深于忧患也。惟忧患意识为天地间第一等气象，惟忧患意识足以不隔于民生，而足以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渊源焉！

一五

少游词典雅齐整，语意常超乎人之想象者，乍玩之而惊奇，再玩之而竟莫知其所以然者，然虽如此无妨觉其之妙也，令人叹为观止。其句则仅“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二语，王国维以为东坡赏“彬江”句胜于“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犹为皮相，正见其不为解人也。“彬江幸自绕彬州，为谁流下潇湘去”，此句大有缠绵不解、消魂难奈之意味，而具不可思议之魅力，静安书生气本分人，如何会心得！盖文人重情而学者重境，其分歧根本缘此也。傅庚生引静安语以为援论“可堪”之句云：“《人间词话》云：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孤馆、春寒、鹃声、斜阳’所用‘孤、寒、鹃、斜’四字，已写成春日凄其之景，益之以‘闭’、‘暮’两字，蹙迫至于尽极，则纵而不收之过矣。”二语情极寂寞，无所寄托，不可言说，故以景出之，情之寄为景而为意境也，乃即纵而收之之法，而云纵而不收者何也？至若情之本纵，则少游之事，本来姿态如许，乃竟责其人邪！且静安“凄其”之语本是怜之，大有惺惺意态，“厉”之为言已甚矣也，尚何以堪？傅氏以为“蹙迫尽极”，盖未会其意耳。

一六

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之作，浑涵冲激，浩荡连绵，读之令人怒发冲冠，眦目欲裂，神情慷慨，肝胆激越，以长笛吹之，至“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即应吹裂，正不必终篇也！

一七

岳武穆《满江红》一词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激荡奔放，如飘风疾雨，层冰磨击，气冲牛斗，声震九霄，一泻千里无所阻遏；辛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词如沧海横波，冷风突起，横无际涯，汪洋恣肆，郁怒沉积，发扬浩瀚。是二者，可为词史双璧。

一八

陈迦陵是千古牢骚之集大成者，按之毛润之之“牢骚太盛防肠断”，则必柔肠寸断矣，将妨其有生之年乎？然铁骨柔肠之风概，亦真心性剖露处，故此翁可钦、可肃、可嗟、可叹而外，更须加一“可爱”。

一九

后村词沉郁悲壮，每如匣剑龙吟，有振聋发聩之功效焉，方之稼轩，唯输在俊气上，豪而不能隽也。后村《清平乐》有“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之句，后村惯作壮语，而大家之解情，亦独绝人如此！有无上之大气魄，乃有百折千回之肺腑，而能碧血淋漓，化为惊艳之色彩，是语也，千古悠悠，其唯我稼轩足以当之哉！

二○

王之涣《凉州词》、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之作，皆唐音之极盛者也。两作前半皆无限铺排时空，而浩瀚苍凉、宏大深远，但《凉州词》偏于空间之辽远，《出塞》偏于时间之久远，同以静为主，而寓以无限动态之意。两作至此有若争锋焉，而不分上下，唐音之盛，至此而极！惟以后半观之，则《凉州词》以双关而更广、更深其意蕴，潜气内转，若隐隐龙吟，艺术、境界、神味皆有更为出胜之妙，《出塞》则仅具悲壮之豪情、微妙之讽刺，其力量之意味较之前半转逊，故稍有不如。故《凉州词》者，唐音之巅峰而最盛者也。短短四语而能至此，非绝唱中之绝唱者而何！

二一

李易安之后，唯鉴湖能发巾帼意气。当其时也，其诗其词为第一等胸襟气魄；能一洗前尘而青出于蓝者，一人耳。其快俊沉永、激励决绝直追稼轩，但变化熔铸未入化境耳。然其深媚，令人过目不忘。惜亦如诗家之高启，英气早夭，甚可悲恸也！

二二

词自是以婉约为“正宗”，豪放之迥出其外，犹天外之来客，非俗子之所任，故弥足珍贵，如珠玉中之和氏、隋珠焉。譬如佳人而能以舞剑，譬如佳肴而必以酒而后能以尽欢，譬如长空必以日月虹星而后为灿烂。故豪放派，词史上之奇观也。今人往往以男子而喜婉约柔美之女子为口吻，不知此固无不可，然却是待外物者，若待之于我，则天下之男子，何可不自振而无阳刚刚健之气，而宁为外物所雌化邪？若此者，亦恐将为所喜之女子不喜矣！

二三

稼轩《贺新郎》“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最是奇幻烂漫，其格更进太白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一层。时公于词呼唤百态，极尽淋漓，豪放纵横，跌宕摇曳，真可入少陵“老去诗兴浑漫与”之境，而合乎仲尼之所云“随心所欲”矣，于此辛公犹胜东坡一层。此种神味，极是俊秀。人如自信而具理想之色，则易交接世俗而内秀其中，俊气生矣。此比之孟子所言“浩然之气”，更为烂漫本色。

二四

张于湖《念奴娇·过洞庭》之作，可方之于放翁《卜算子·咏梅》，不独孤立坚贞，而且冰雪消融，鱼与水游，空旷灵秀，无怪乎人叹读斯词“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也。此篇诚诗中之陶渊明，其精洁于内，俗子焉预焉，但渊明犹少其豪宕耳。

二五

李易安《一剪梅》“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写景写情如此，方为圭臬。若温飞卿《商山早行》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毕竟刻划太甚，景过于情。若李太白《玉阶怨》之“却下水晶帘，朎胧望秋月”，亦差可耳。

二六

纳兰性德即作《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悼亡，亦必待严妆而后办，故不若东坡《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直喷胸臆、沉痛哀婉、多情缠绵从朴素中来也。情爱可以为缠绵痴蛮，而姿态不可以为女子，为柔媚，此其训诸纳兰之谓欤！

二七

稼轩豪迈处而外擅作绮艳语，而成惊丽顽艳之风格，千古独绝。如《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令人绝倒，摩挲玩赏不已，既缠绵且旖旎且悲壮也，既惊且叹且心折之。呜乎稼轩！壮哉稼轩！

二八

稼轩《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小令之中而寓意深婉一脱纤靡悲怨者，唯此而已。故梁任公叹服曰：“《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若《玉楼春》之“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情致绵邈，则何尝逊色梦窗“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邪。近代毛润之亦能开拓小令之境界，而能兼具豪放、婉约之长。

二九

“人比黄花瘦”，易安词中第一佳句，“妇人神态，叹为观止”，余恐此语移之于陶元亮、范希文、辛稼轩辈大隐士、大英雄，亦大堪品嚼，消煞人也。此是不可言说之风味，人解得否？

三○

婉约词格调不高，文士习气使然也，苟一变为忧国忧民进取忘我之士，则又不能不违婉约之道。夫天地有道，有天地自然之道，有民生世俗之道，合两者而终其境者，其唯后者乎！所谓格调，所谓境界，所谓神味，无不须于此最后着落，余所倡之“神味”说，乃即以民生世俗之“道”为本者也。

三一

替代字亦非全不可用，用之华美丰瞻，益见典雅则可，虽然典雅非高境也。然一窝蜂一哄而上，人人必用之而后安，则不免一字：俗。广替代字而言之，则隶事、情思、意象等亦同之，此后村之所以有“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之句也。词之少新意者，皆“破帽”之类。

三二

稼轩《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以禽鸟不知别离苦始，顺次极写别离尤为惨绝者数事，结以禽鸟若知离别之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与《贺新郎·赋琵琶》同出一轨，异曲而同工，云其“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则可，云“非有意为之”则否。既云“章法”之妙，则能无意乎？且“有意”亦非忌事，但须有意为之而似无意之化境乃可耳。自然而有章法，自然而成高妙。

三三

朱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大者广其苑囿也，即可入于词者渐富，此功当首推柳屯田；深者渊远深厚也，意义峻深高极，非北宋人可比肩，此功当首推稼轩。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晏元献殊作枢密使，一日雪中退朝，客次有二客，乃永叔与学士陆经，元献喜曰：‘雪中诗人见过，不可不饮也。’因置酒共赏，即席赋诗。是时西师未解，永叔句有‘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乐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元献怏然不悦。后尝语人曰：‘裴度也曾宴宾客，韩愈也会作文章，但言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却不曾恁地作闹。’”永叔眷念国事，正见本色，而元献乃以为大煞风景。盖作惯清平宰相，以悠游翰墨、吟咏风月为富贵清华分内事，一生较为平顺，未大体会艰难困苦也。由此观之，周保绪之谓“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旨”，其“浑涵”亦止如此。又曰：“北宋词多就景抒情，故珠圆玉润，遍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则是同叔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为“珠圆玉润”矣，而稼轩之“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果深邪？浅邪？曲邪？直邪？其它辈不足驳。

三四

晏同叔之词品，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括之曰：“酒筵歌席莫辞频”；其词境，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括之曰：“无可奈何花落去”。

三五

词体制短小，故尤须大重虚实。实则体物精微，虚则我之怀抱与焉。尽实则过楷，尽虚则过草，要之如行草耳。然若以气以情为实，而动宕往来，神魂飞跃，如是大手段，当观怀素师《自叙帖》，最为豪放本色也。一切诸文艺之法，不实则不真，无能虚则不善，虚实之比例失调则不美。寄兴于物易为写境，抒怀感慨易为造境。写境实，造境虚。凡物之所构成，皆一分为二，其形成，皆历三种之变化：而皆统于一。能悟此，而始能入艺术之殿堂矣。“有我之境”实而“无我之境”虚，若虚实合一之最佳者，则非“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不办也。

三六

昔人论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昔人论词，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不知一切无我之境皆有我之境也。当大是大非之时，我则无所避于大非之锋芒，而“无我之上之有我”生焉，若情有所晦而气有所遏，则我之姿态萎矣，含蓄矣，圆滑矣，为中庸矣，自以为极高明矣，若是而欲不无我，亦不可得也。一丝一毫之间见境界之高下，虽有我而实同无我，所谓“无我”之境界非真无我者，义其如是也！故无论“无我”之真为“有我”与否，其“无我”之心为可责耳。

三七

王国维《蝶恋花》“故拥绣衾遮素面，赚他醉里频频唤”、《应天长》“恼一时心曲，手中双桨速”、《虞美人》“未能羞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荷叶杯》“情极不能羞，乍调筝处又回眸”诸语，虽艳情，亦不减前人意致，而语气间已颇有现代爱情之气息韵味矣。

三八

李太白“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才如之；杜少陵“黛色参天二千尺”、“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才亦如之。稼轩“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长安铁”、“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才亦如之。此等气象，王静安辈一生亦办不到，气不足也。气何所自来？民生现实之世俗世界也。我不与之交接激宕，气遂弱矣。

三九

张于湖《念奴娇》“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词人之意；“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词人之情。自家风景，外人正不易理会。此种境界，犹进东坡之旷一层。虽敛其锋芒，若剑之在匣，而龙吟却可时时而得闻，东坡于此尚若缺也。

四○

毛润之《沁园春·雪》一词，境界雄大，意象鲜丽，纵横万里，上下数千年，意态气度，犹胜老杜之“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其“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念奴娇》），戏谑豪放，神味独具，可谓千古第一胸襟气概，古来唯魏武可与一争风骚也。若其所阙，则内稍乏，而气势多得自外，非若少陵《秋兴八首》一作，内自郁乎勃然也。同为豪放，则李太白之气也飘逸横宕，杜少陵则沉潜周回，毛润之则阔大开张，若兼有三子之长而内外皆极者，其惟稼轩乎！

四一

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稼轩《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二人开篇如此，不啻破空而来，如惊风骤雨，快一千年间吾人之耳目，至毛润之《念奴娇》“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一出，气为之夺，相比之下，黯然失色。

四二

俞平伯所作诸诗词甚多，佳者甚少，然谈艺则偶有卓见，如《唐宋词选》论李、杜诗云：“少陵诗深而且广，太白诗高妙处不弱于杜，或仿佛过之，若以广狭论，则不可相提并论矣。”又论王国维《人间词话》论李后主之“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谓之“此皆推许太过，拟喻不伦”；论冯正中之“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不登其只字也”，谓之“《花间》结集较早，故不收南唐词。”（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亦有此论，而早：“《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又如《重印〈人间词话〉序》云：“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此书 论诗人之素养，以为‘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吾于论文艺批评亦云然。 自来诗话虽多，能兼此二妙者寥寥；此《人间词话》之真价也。虽只薄薄的三十页，而此中所蓄几全是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固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读者宜深加玩味，不以少而忽之。其实书中所暗示的端绪，如引而申之，正可成一庞然巨帙，特其耐人寻味之力或顿减耳。明珠翠羽，俯拾即是，莫非瑰宝；装成七宝楼台，反添蛇足矣。此日记短札各体之所以为人爱重，不因世间曾有masterpieces，而遂销声匿迹也。”其集《人间词话》为书而版之，亦可谓独具慧眼，大有功于王国维也。今之学者不能制作，或虽制作而不能佳；又或以拾西人之唾余为常，而嫌吾国古之诗话、词话之类皆乏系统、逻辑，真可谓有愧于静安、平伯二子甚矣也！然其亦有见识未甚到者，如谓周美成《满庭芳》（“风老莺雏”）“在本集中无第二首，求之两宋亦罕其俦。东坡大江东去超妙过之，而厚意差逊，盖稍近率；惟屯田之《八声甘州》有异曲同工之妙，然骏快有余，沉郁亦微减耳”（《清真词释》），以此词方东坡《念奴娇》已属失目，又谓之“厚意差逊”，真痴人说梦语。窃谓世上第一流之文学，无不以高尚崇高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为最第一之具，而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唯其如此，乃能于艺术上多有创造而不拘一格，集“神味”之大成。吾人于此之态度，当作如是观：有之未必可以成就，无之必不可成就，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皆极高矣，未必长于文学，而欲求第一流之文学，则必出诸是焉。谈艺家之每为婉约派抱不平者，多昧此义也。故婉约诸家之作，断不可许之以第一流之文学。稼轩《卜算子》云：“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静扫飘泉竹树荫，且恁随缘过”，若常人为此，则疏懒颓放之名士耳，然明为稼轩作，则使人不敢以寻常待之，而生异样之意味，此中关键，无不在人格境界之魅力焉！又如润之《卜算子》云：“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即以精神境界为擅者矣。若思想境界，其在于文学实难于表现，而欲至于精神境界之最高境界，则思想境界为必经之地也。此三种之境界，一语以廓之，曰“为人”而已矣！欲求为人则必先求“无我”，即完善自我之层次也，此为人之手段，然不破除“无我”，则“我”终不能自立，亦即未臻完善自我之极致，若至其极致而更进以完成一新我、大我，则“无我之上之有我”生而破除“无我”矣。世上第一流之文学，无不如是也。试以此求之周、柳、姜、吴，其可得邪？

东坡《念奴娇》之作，洵为绝唱。其声情之豪迈遒丽，意态之沉郁顿挫，神味之淋漓尽致，气调之郁怒激昂，皆一扫婉约派缠绵柔媚之致，而初见“无我之上之有我”之风味神采。上阕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开端，即有感于有宋之积弱，而隐同阮籍“时无英雄”之慨。次句点出赤壁怀古人物之主角，以俊逸儒雅之周郎衬其情态。“乱石穿空，惊滔拍岸，卷起千堆雪”，写实而潜映当时赤壁之战之气势。“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令人艳想无限，魂为之消！下阕以蒙太奇手法剪接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一幕，是同其快慰，而此之为细节，犹词中之画龙点睛处，与杜牧之《赤壁》之“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同妙，而风流姿态、意味更胜也。其后赤壁之战公瑾“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举重若轻，快哉快哉，写古人之快意，正沉痛当今也！故自“神游”中回省而应笑我多情，“早生华发”，大有奈此多情何之喟，即伤时也，故遂发“人生如梦”之语，亦无可奈何耳。如此之作，平伯乃与美成宦客无聊、转思沉静之作相提并论，且谓之“厚意差逊”，平伯岂知厚者；“盖稍近率”，又岂知其组织之佳者，与声情之沉着秀逸者哉！

四三

韦端己虽处花间氛围，然其清绝可喜处亦不受局限，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菩萨蛮》），平和旖旎，不减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人生得似此逍遥江湖，亦一快哉！若“当时年少春衫薄”之句，则一“薄”字风流旖旎，令人嚼味不尽。

四四

李中主《摊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语，其通灵孤光，大如莹澈幽香之女子，后主亦不能道此境也。只此一句，便足千古。傅庚生评中主此作云：“忧思裴回，传唱千古。当时冯延巳已有‘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叹，王介甫亦尝激赏细雨小楼两句。王静安《人间词话》云：‘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余既耸动于王氏之说，因亦细揣夫中主之词。意以为全阕固脉注于一‘残’字耳。‘菡萏香销翠叶残’，是荷残也，‘西风愁起绿波间’，是秋残也，‘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是人在残年对残景，诚然其不堪看也。王氏之所云有美人迟暮之感者盖如此。‘细雨梦回鸡塞远’，是梦残也，‘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曲残也，人在残年感已多，‘多少泪珠何限恨’，矧更‘倚阑干’对此残景乎？全阕脉络贯通，若拆散便不可得其的解；而意相联属，似亦并不宜摘句以欣赏之耳。”（《中国文学欣赏举隅》）王静安所言固是，起句两语所以定调也，然其意味，却是自惜，所谓脉注于一“残”字，是泥于表象而会错意旨也。静安拈出二语，自是眼光独具，然通篇论之，则最出色者仍是“细雨”二语耳。“菡萏”两语妙在风致，《人间词话》手稿第一则即为：“《《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可见静安正重风致。风而有致，而易感人也，然不能深。所谓“深致”者，亦须细加体会而后能得者；虽然，因仅以起兴，自不能深，风致云者，偏于外者也，若入内里，则非致之佳处矣。故此词以“菡萏”两语起兴而定其寂寥之姿态，正为“细雨”之句铺垫、渲染氛围，而“细雨”两语叙写相思深远曲折，下句尤得不可言状之妙，一种通灵孤光之意味见之言、象之外，窈窕难测，合之以观，乃古今难得一见之佳、妙句，若割裂数语而不知“菡萏”之为铺垫、渲染，而较其短长，则有论美人之体态与其眉眼孰为更优之弊也。“细雨”二语之不可言状之妙，古今唯陈简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临江仙》）之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焉；然却是豪放深情意味矣。中主此二语舍陈简斋之豪放（疏放）而独取幽远空灵，此是意境经营之本事，意味正不易坐实而有言外者，与陈简斋所造意境稍实之风味不同，精神所在，若人之睛然，故摘句之举，正同看人看其眼也。傅氏所谓“得其的解”，则殊非中主此词意境之最妙事也。吴梅《词学通论》亦略同静安之论，云中主“此词之佳在于沈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盛处，而世人竟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其所谓沉郁，却是拾陈廷焯牙慧，《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却只是道情沉郁，并无其他，吴梅则颠倒词中之点染，又强谓不同其见者为“不善读”，拙撰《嫁笛聘箫楼曲话》云：“吴梅《顾曲麈谈•原曲》引白朴[醉中天]：‘疑是杨妃在，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评云‘此词咏佳人黑痣，文极佳妙’，由此可知亦古人耳。”咏佳人黑痣有何好辞，则孰为不善读，及其意趣如何，可明辨矣。

四五

词人之风格多变而令人目不暇接者，稼轩是矣，或豪放激荡，或悱郁沉挫，或缠绵瑰，或婉转奇丽，不一而足焉。凡大词人，亦莫不如是，而稼轩为尤甚。后村词豪放处不较稼轩，但变化不及太甚，才识使然乎？张仲宗亦如之，其《贺新郎》（“北望神州路”）则能突出，至《石州慢》（“寒水依痕”）《兰陵王》（“卷珠箔”）则不下周、姜、吴、张笼络矣。稼轩无此病。

四六

稼轩“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满江红·倦客新丰》）、“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诸语，皆专事艳情者所不韵也。以艳写痛，古今一人而已！

四七

东坡《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本自叶清臣《贺圣朝》“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实未能出蓝。

四八

李易安《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奇情丽想，瑰闳深肆，高亢婉转，有骚之情，庄之廓达，太白之才势，合为一体，风情饶深焉。近世毛润之《蝶恋花》虽事不同，而可一比。此篇为易安唯一具豪放之致者，故尤为可贵，然若措之豪放词中，则非最佳之流也。

四九

薛景石作《渔父词》数篇，皆可玩。“爱看红鳞比目鱼”尤婉约天然，深得蕴藉；“白鹤飞来雪满船”，尤清拔濯素。

五○

范希文《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数语连下，苍劲无比，意味独绝，后人竟不复有此笔力。细品思之，若不似词之风味，而胜似词之风味也。天然独绝之语，古今词中唯此而已矣。

五一

范希文《御街行》“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气象壮丽，老杜有句云：“星垂平野阔”，范公“阔”字正不必道出。

五二

李义山《寄罗劭兴》云：“人闲微病酒，燕重远兼泥”，不知“兼”字何由不用“衔”宇，盖以“燕重”二字先入而“兼”以醒之也，然不自然矣。

五三

顾亭林《海上》四章之作，深情悲慨，精工决丽，流转浩荡，沉挚深厚，气势雄浑，隐隐如匣底龙吟，有跃跃欲出之势。虽杜少陵见之，亦当有誉也。有清七律，斯为压卷！

五四

吴梅村《过淮阴有感》之“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陈忱《叹燕》之“休说旧时王与谢，寻常百姓亦无家”，黄梨洲《书事》之“黄花偏奈苦中看”，顾亭林《又酬傅处士次韵》之“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皆深厚蕴藉，我性独在，神味灿然，此岂“流水青山送六朝”（龚芝麓《上巳将过金陵》）风流轻倩之有神韵者所能比拟者邪？叙事而能以细节之境界胜，此“神味”之所以胜以情景胜之意境者也。若能铺排而至于淋漓尽致，至于烂漫，则元杂剧诗意之境界者矣。

五五

愈读愈深，气与情之磅礴淋漓千古壮观，词中无当得此老杜本色者。若必觅一词中之有老杜位置者，则辛稼轩也。然如稼轩之笑傲光芒，老杜亦把握不住，设若相访，正须不及履以相迎耳！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谓美成乃“词中老杜”，至今尚觉莞尔。俞平伯《读词偶得·清真词释》亦云：“自诗家有杜陵，而唐以后诗皆不得不与古人为敌国矣；词家有清真，而北宋以后词皆不得不与古人为敌国矣。虽曰气运使之然，若夫二子者岂非英霸之奇才乎！”美成所至，婉约词之大成耳，其后词人所与为敌者，亦皆婉约派，若豪放派，岂在此范围而为笼罩者乎！况美成之为大成，乃能统婉约词之长而一之，由生入熟，若如秦少游、李易安之奇峰迥出，仍在其大成笼罩之外也。故后世论词之豪放、婉约者，或以稼轩、易安为率，即正可见为诸点之大成而皆未至其最高之处，不若一点之奇拔而能至于最高之处也。真正之大成，必有若干点皆至于最高之处，如老杜之律诗、叙事、细节、深情、雄浑豪放。以婉约为平准，正见俞氏见识，尚不及清人如田同之《西圃词说》、沈祥龙《论词随笔》者，论“豪放”、“婉约”皆为词之本色也。诗词曲三者内在之一贯精神乃是豪放，杜诗之最高境界亦是豪放，则稼轩为词中老杜（刘熙载《艺概》亦主此说），不亦宜乎！若少陵者，其诗性情姿态可谓痴之极矣，唯其痴之极也，故在庸俗之人而往往不能不嗤之也，唯其庸俗之人而往往不能不嗤之，故能以是见庸俗之与否也。余坚信此庸俗之人，非百姓也可知，则天下之百姓俱可为少陵之肝胆心腹，故其动人尤在辞情之外也。“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无不待于此“痴”之一字而后成就也，人而无若是之痴之姿态，则其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终不能至于最高境界，罔不的然可知也！读杜诗者，知此神味否？

五六

写女子态，张子野“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清雅出群；晏同叔“重头歌韵响净琮，入破舞腰红旋乱”，清艳可人；欧阳永叔“呵手试梅妆”、“故画作远山长”，娇憨多情；柳屯田“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矜秀惹怜；晏小山“彩袖殷勤捧玉钟”、“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款款深情，肆力摇荡；苏东坡“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不着一尘；周美成“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绰约温婉；贺方回“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妩媚生姿；稼轩“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逼丽飘缈。窃谓女子者，其姿态之千娇百媚，仪态万方，固为世间一切诸风景之第一义也！

五七

有风韵之美，“玉人和月摘梅花”（方回《浣溪沙》是矣；有风物之美，“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中主《摊破浣溪沙》）、“红藕香残玉簟秋”（易安《一剪梅》）是矣；有情思之美，“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子野《一从色》）、“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少游《望海潮》）、“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易安《醉花荫》）、“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稼轩《贺新郎》）是矣；有蕴藉之美，“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子野《生查子》）、“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同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白石《踏莎行》）是矣；有雄阔之美，“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于湖《念奴娇》）是矣；有洒脱之美，“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稼轩《贺新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东坡《定风波》）是矣；有人格之美，“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放翁《卜算子》）是矣。

五八

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云：“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穷之义有二，贫与不达也。非诗能穷人，大诗人必出乎穷之人也。然则古今大诗人之为穷之人也，又何所羡哉。屈子、杜少陵、李太白、辛稼轩、关汉卿，皆穷之人，故天下一日而有穷之人在，则诗而一日为有望也！其悠游于世而着附庸风雅之姿态者，何必与诗人争食也！天以此穷为代价而命之天下之诗人，会其心而将有志于利乎民生者，可以作起矣！

五九

纳兰性德《金缕曲》（“德也狂生耳”）如西汉贾氏发“晨窗万字”之叹，非缘性情，虽故作姿态，而不免词气孱弱。然亦如蛾眉慷慨，其爱怜又自不同。而《词苑从谈》乃曰：“词旨嵚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情识沉痛则有之，何能如此。近人爱辄攀比古人，古人非不能攀比，要自有分寸，推崇太过，则近于谀。试看稼轩之与同甫往来数篇《贺新郎》，即纳兰性德亦当自愧矣！纳兰性德词如妇人，虽著戎装，不能令人振奋。

六○

余甚爱蒋竹山词，譬《史记》之琐碎笔而尤为人称道也。其《贺新郎》之《吴江》、《兵后寓吴》、《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诸篇，乃是自开苑囿，独据千古者。其惊艳绝人、婉丽吞吐之象，亦两宋少有也。

六一

周介存《宋四家词选序论》谓竹山“有俗骨，然思力沉透处，可以起懦”，以“思力沉透”而可“起懦”，正不知从何说起。杨升庵评后村词于感慨之中，“壮语亦可以起懦”，要当如此耳。“起懦”之类，非竹山本色。而谓竹山有俗骨，亦未审确，如《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贺新郎》（“浪涌孤亭起”）、（“梦冷黄金屋”）、（“深闺垂帘绣”）诸篇，亦何俗之有。无个性曰俗，无趣曰俗，无新意曰俗，格调不高曰俗，无笔力曰俗，无能与于变化曰俗：此数者竹山何与焉？

六二

黄山谷词，历代多不能赏之。晁无咎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事，是著腔子唱好诗。”而王灼《碧鸡漫志》云：“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然则不能当行，乃是始于东坡，而无咎学之。以余观之，晁、黄直是少才情耳，黄山谷尤板僵，其才情中之硬固是独立姿态，却不能化为英秀之气，奇雄有余，才力不足，故或流于平淡粗野，或流于拙。两人之学东坡，无其胸襟才情而强之，适尽得东坡创制之病。若稼轩之踵武，便无此病，而“黄晚年放于狭邪，故有疏荡处”（《碧鸡漫志》），乃是山谷真性情所至，亦正与东坡分疆处。如“出门一笑大江横”、“未到江南先一笑”之句，皆媚不可解，极洒脱，极有会心也。

六三

东坡之旷，尚略得渊明遗风；而稼轩之豪，不必有所自来而能凌铄古人，笑傲来者。气不足者，安能为笑傲之姿态邪？韵之胜者为旷为逸，气之胜者为豪为放，而气为韵之本，气具而韵生，遗气而求韵，不独有无源之水之虞，且将于民生世俗而为隔，而乏大俗之精神，此一分际，即稼轩与渊明高下之分处，故渊明以“无我之境”胜，而稼轩则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胜。

六四

苏东坡《江城子·密州出猎》“千骑卷平冈”，一“卷”字他人便道不出，令人顿生风疾雨骤之意，有马非宝马、弓非良弓之慨焉。以炼字言，似亦不在红杏尚书之下；而一在势，一在趣也。

六五

《世说·排调》云：“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顺次而读柳耆卿词，亦复如是。

六六

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景物如画，画亦不能到此”（杨慎《词品》），画不到处，唯一“弄”字耳。炼字遣辞之境界，盖有三焉：如汉大赋之铺排逞力，穷极物态，如调兵遣将，一一皆能合其所意，此第一境也。如李长吉之发语凝结，意味在内盘郁，若困不可出，而整体流动，象亦恍惚；或如李义山之出语朦胧，意态仿佛，象之所至，意亦缠绕婉转，此第二境也。如鲍明远之声情壮烈，意到辞劲，意味全出，犹憾未尽，语辞随心而流宕，姿态因之而动静、虚实皆得其宜，若大雨之灌久旱之万物，万物无不欢呼鼓舞；或如辛稼轩之意未到而辞先到，辞未到而意流转，性情挥洒，意态磅礴，以精兵破敌大军，气势不可掩抑，神味随处烂漫，此第三境也。魏晋南北朝诗人犹有汉赋遗习，鲍明远亦未能免，特能发挥极致，突入第三境也。古今之大诗人如杜子美、关汉卿，亦第三境之尤特出者矣。

六七

造物之性不轻弃物，物皆有用，但看词人如何利用之耳。五代以绮艳香泽为毒，然一入稼轩之手，以大英雄之怀抱陶铸之，则立见缠绵顽艳之格，使人岂但不憎而已，人格之事可忽之哉。然仅止于人格境界，而不能上而为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则亦所谓小有所成耳！

六八

李易安《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气象瑰丽雄畅，为《漱玉词》集中仅见，与范公一篇（“塞下秋来风景异”），可为此调双璧。

六九

贺方回自“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之句传于众口，多有和其韵者，独东坡《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故居》能犹胜原作。可见此乃东坡本事，非仅《水龙吟》之和杨花词为胜过原作也。

七○

巧则新，则出人意外。然如东坡《青玉案》“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之句，是巧亦到不得处。

七一

严蕊事见《齐东野语》，所载《卜算子》或云非蕊所作，然附会亦有缘，何妨如此。词意不俗，然终非大雅，下阕忽缀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忽然摇曳生姿，卓然出尘，余深叹赏焉。此等情事，固令人爱怜不胜。但著此句，如画其相于千古，窈窕不胜矣。

七二

世传金主完颜亮《鹊桥仙》，咄咄进取之意，与南宋君臣狎谀之作，用心既异，相去亦远。此能用气使文者，辞采虽不能尽为雅畅，亦必动人。“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尤绝佳，但“虬髯捻断，星眸睁裂”二语，似微觉唐突佳人耳！

七三

杜少陵开律诗中深沉流转一格，遂为宋人所擅，宋以后皆为笼罩矣。然无其内质，徒锻炼于辞章对偶之间，其用心过于少陵，而其成则未若，境界或有所到，而神味终浅。况七律体制本即短小，欲求精悍，必以搏虎之力以缚鸡，以求其游刃有余之流转，所谓先天所限，若不突破此关，终可惜也。近世七律佳者，唯聂绀弩独有神味姿态，不拘一格，故能有成。其他虽有可观，终小焉者耳，多未能出于古人之外。如郁达夫《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者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云：“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可谓绮丽沉痛，短歌亦哭而哀，亦愤而壮。于右任《浣溪沙》云：“歌乐山头云半遮，老鹰岩畔日西斜，清琴远韵出谁家？ 依旧小园迷燕子，剧怜苦雨冻桐花，王孙芳草又天涯。”词情茂蔚，如短笛长吹，郁而能怨，怨而不诽，意致绵邈，兴味高深。其诗则别一面目，如《春雨》云：“悯乱天偿雨一犁，饥鹰啄凤室难齐。相期天地存肝胆，犹见关山动鼓鼙。河汉声流神甸转，昆仑云压万峰低。花开陌上矜柔艳，勒马郊原路不迷。”深情浩荡，中气流转，姿态尽出矣！老舍、田汉、鲁迅之流皆类之，此犹经世事者，若其他学人之作，则又转苦寂瘦硬，用成其倔强之姿态耳。

七四

苏东坡横向之才也，故其诗多显于意理而不能深厚壮阔，仅见大驳杂之趣耳。方其于世也，与杜少陵又自不同。少陵生日，唐由盛而衰，国家动荡，生灵涂炭，官卑身轻，数为流窜，朝堂则忧君国，江湖则忧众生，家口之累，生民之慨，皆足伤足感也。幸此老乐天知命，与物休戚，忧患之意，发于笔端，故其诗可以见国事，可以观风化，可以风时世，可以发性情，号为“诗史”。“无我之上之有我”，灿然而独造焉。尤能以细节叙事，而神味淋漓。东坡亦经党乱而命途坎坷，其愤懑之气应之诗、词、文章，骇才逸笔，不拘成法，唯我所用，肆力跌宕。遂奇情烂漫，光彩陆离。穷极物理，考问人生、命运，放荡不节，倚才为变，衍演点逗，因势造情。搜剔词采，连典排故。或戏游而甚真，酣墨淋漓，惊天地之精气，泣潜蛰之鬼神；或逞心以隐曲，惨惨凄凄，如秋猿号呼，木叶奋空，江河万里，一势独下，矜以含其情，辨以成其趣。虽然，东坡却颇以道自达自适，陶渊明、白居易之平淡自然、闲适达情皆为大张其本，故其诗开拓虽大，总体上却意味已抑，仍未免宋诗“迂缓”之弊，大逊色于其词与文章；其文章之美不必论，即词虽以旷达为色，却能得豪放之精神为之前驱，故词气流转，诗则但以铺排为心，若见意理之趣，便是大得，总以“无我之境”为色，而终不能突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也。宋人以平淡为审美理想，东坡实为促成之关键人物，其词之豪放仅在开拓婉约词之范围，而未得豪放之真精神，而必待辛稼轩光大其业也。

七五

《诗·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则白乐天《长恨歌》之“回眸一笑百媚生”者，亦知于“盼”上著力矣。纪弦《美人之目》云：“美人之目，黑而且美。十一月，狮子座的流星雨。”以“流星雨”形一“盼”字，神味益佳。

七六

金镶玉君，时来过余谈艺焉。好杜诗，然不能得其深沉大之致，才、气不足以运之也。然亦时时有得意句，欲以追攀放翁，如“客嗔酒浊摘巾疾，老憎身单落字肥”、“佣仆至少能饮酒，娶妻亦须知赏梅”、“每欲灵犀如暗箭，暂教佳句作哀兵”、“有病缠身常为客，无钱买酒不须肴”、“病余作画僧食肉，老去弹琴弦拍须”、“身世已然是蓬转，胡须何必拟苔生”、“舌频消瘦少开口，字愈见肥多染尘”、“燕巢当户聊挂冠，鸭步盈庭如请缨”、“乳燕旧巢新世界，蜘蛛一网半江湖”、“户不限篱可四海，几须援手为鼎足”、“蔬食依然是肝胆，逆言或可如膏肓”、“老枝婆娑走鳞爪，鸭态可怜似独夫”、“弱冠都无家室意，薄唇仍著丈夫须”、“塘内鸭鹅或肥瘦，篱边花草焉雄雌”、“秃毫尚可及琼寇，佳信焉能遣弱兵”、“冷餐原不关眼睫，书见况能撑肚皮”、“门外客来原抗礼，篱间鹅立自分庭”、“今日声名如豕瘦，昔时亲友幸鸡升”、“遣怀端赖蚁成阵，闭目何妨鼠出群”、“樗身宁可从逐鹿，遗骨犹堪须守株”、“怒鸡亦可成立鹤，笨笔何缘同舞牛”、“世道艰难多袖手，百年寂寞只添足”、“搔手源于见雁字，锁眉多为扪蝇头”、“佯狂疏菊真须胆，半败莲花全是心”、“复越何妨类女子，偷生暂且做孤儿”、“病犹未及废书卷，贫乃至于煮药方”、“书信每迟如药苦，一笺乍启似茶清”、“水纵无鱼不碍钓，月清如水正宜斟”、“蚁缘大树能立国，人到中年仍折腰”、“可叹青春不由掌，犹怜志气在乎眉”、“菜既盈园不邻我，书虽满床无虱蝇”、“心须有浪亦能静，腰纵无伤不爱弯”（引句原作“心须无利方能静，腰趁有伤益憎弯”）、“墨不嫌肥须有骨，人谁无瘦岂妨筋”、“村居尚能赊有酒，客来多是卖无鸡”、“远客初至忧无酒，老友相逢喜有诗”、“药权止渴宁疑鸩，书每满床如在巢”、“人生是处杯有酒，境界非时心似尘”、“佳句飞扬能上眉，衣囊窈窕故如羞”、“买书积币欣罐满，养鹤超生愁吏知”、“庭院何须倩风扫，好书不惧让人观”、“原无一物能夺我，恰有佳书堪遗君”、“灵犀每似蜓沾水，境界恰如鲲化鹏”、“素喜佳问为驱使，不须花草学逢迎”、“知命艰难及于莠，爱礼寒薄在乎情”、“酌酒屡无当养病，读书能忘即偷闲”、“雀非故旧常过我，书有半床宁为贫”、“老病过于政如虎，庸医每是黔之驴”、“有室未必真丈夫，无书岂非如小人”、“愁对饥牛弹锦瑟，闲调草木作骄兵”、“落笔何须唇窃窃，蘸毫正可腹便便”、“遗骨虽非赖经传，樗身却总是书生”、“多病常由羞启齿，煮茗暂令客拔苗”。或不协于律，亦不恤也。余尤爱其“几须援手为鼎足”一语，大可见豪放之致，而极有理趣，尝戏之曰：“卿家贫，惰至此哉？”君大笑而不答。

君亦尝论余之诗，拈句颇众，如“公卿食肉又食骨，富贵问晴仍问阴”、“每将墨胆连肝写，不欲素心随意违”、“百姓一年面燥紫，新宅二奶色娇红”、“村官贿选金如粪，大吏务虚蓬转风”、“看花不语影留壁，邀月同吟书满床”、“人世情伤麟久获，梧桐树老凤方归”、“宁独伤焉梦连劫，自难兼者掌和鱼”、“蜜在花中蜂采得，蝶飞蛹外茧成全”、“河山每下沧桑泪，人世难逃名利场”、“原知蜜本蜂沾粉，能解人将后笑今”、“一生心事欠吹笛，千古风情唯在眉”、“神交古圣千年短，志补男儿六尺长”、“情非得已唯惭怛，酒若全干不颓唐”、“道高一尺魔犹胜，命许三生志未光”、“祸延海内儒产鲁，身幸山东我属齐”、“拍胸犹壮登筏已，舞袖应悲献丑频”、“若可人间归去得，那求俗世往来繁”、“一生难许三生愿，春草常怜秋草迟”、“应思美酒伤浊酒，难过情关接怨关”、“前尘梦到来尘路，今岁花发去年枝”、“缘分为何总错过，三生难可保平均”、“心所纠缠身所止，情相眷恋意相牵”、“盛世无人尚文化，金钱使我若鸿毛”、“犹观钟鼓喧盛世，已少佳人忙嫁衣”、“爱不成眠恨独寤，子犹重过我曾经”、“山期我至如踊跃，我绕山游自主张”、“家且横眉望碧野，我原赤脚入红尘”、“新绿微舒春尚嫩，旧尘乍堕事难非”、“不堪来世酬前世，岂欲生涯问死涯”、“天下无人怜士气，国中有术尽钱粮”、“青山不与人俱老，花色已随春转移”、“若能归去只嫌晚，乍可流连不胜悲”、“胸中慷慨唯看剑，天下兴亡莫问书”、“缚甘困蛹悔肠碧，梦苦疲鹃泣血红”、“人世不堪问大道，青山尚可倚苍松”、“知逾识初益不悔，怨因别久未全删”、“爱若销魂情若在，恨难聚首梦难安”、“劫在情来意未定，缘由心到爱相期”、“缘倘可期劫可续，梦如难做影难删”、“艰难共度携手紧，憔悴双关说梦残”、“出世倘能兼入世，看山情愿不留山”、“情如或有行拙每，感自初来兴已深”、“赤脚倘知量地短，人心还忌比天高”、“ 命运否极方转变，山花何处不相逢”、“人立清风能过处，花窥绿叶掩藏间”、“神游故国龙方潜，指顾中原鹿又肥”、“若离若即花全放，如醉如痴酒未消”、“似梦倘知非欲梦，追随原只为相随”、“惯嗔早作终惯悔，乍怨全因如乍违”、“爱可青蛾火何惧，恨如沧海水难干”、“易捧佳书频拭眼，难得双袖净无尘”、“情难结果花开谢，爱似涨潮水往还”、“药不能医是狂愚，酒曾痛饮到高楼”、“爱如不敢恨终在，缘若重来分早赊”、“梦中疑梦魂难定，花傍看花腰屡折”、“果腹少蔬不时饭，用心过度竟伤神”、“天地已堪栖小我，一生无奈是多情”、“爱应当爱真无悔，疑不必疑徒转劫”、“若不敢说还敢怨，纵能相见只相逢”、“士无廉耻唯齿冷，事有蜗蝇亦目成”、“双栖双寄寄托暂，独去独留留恋深”、“生如可恋死忽至，情纵能抛爱忍赊”、“无奈倘终早成悔，有心难始定脱劫”、“四围夜色掺松色，一望灯光逼月光”、“纵然花落枝犹在，那可明朝便又逢”、“若是江南有春雨，流云只与月相逢”、“埋骨何须桑梓地，应知处处是中华”、“千遍绕花花更在，仿佛只与叶相隔”、“纵然花落枝犹在，那可明朝便又逢”、“书绝寂寞剑仍懒，梦最凄凉蝶未成”、“彼岸到达成此岸，不如中立且婆娑”。

金君诗多重趣味，以寓世俗之意，余则感慨深沉，往往有不可言说之意在，以阅历有限，虽未甚壮观，其中亦自有无限之深情在；他若《诸二十四诗品》后三作者，亦伤情太过矣。若其所共者，则同为性情中人也。吟咏往来，情性相关，亦不无相染之意。虽然，拈句亦诚然恶习矣，所谓见佳人之手而悦其如春葱之美，阿谀奉承者辄斩之以献，岂可赎邪？今与君远隔千里，海角天涯，不可复聚，忆昔之乐，何其怅惘也！

七七

李义山《四皓诗》：“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此非正论也。萧何事又如破秦而收其图籍者。玉溪咏史诗见识大下杜牧之，翻案之调常有拗固不通者，心力险而内蕴不足故也。义山学杜，诸样皆具，唯一心肠肝胆事，稍不足也。

七八

稼轩《清平乐》：“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可与老杜《又呈吴郎》诗争美矣。

七九

稼轩《满江红》之“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渐入于随心所欲、物我两达之境矣。《玉楼春》之“心如溪上钓矶闲，身如道旁官堠懒”，读此等句则如尝陈年老酒，不觉出味。

八○

稼轩《鹧鸪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其放荡不羁才势动荡蕴藉，颇近李太白，试使二人携手归去，必长啸满途，万物竦肃也。

八一

稼轩《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意气风发，直是悲愤；《鹧鸪天》“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已觉悲苦滋味；《汉宫春》“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而益苍凉矣。此等语令人不敢不正襟危坐而览之。

八二

稼轩《西江月·遣兴》下阕云：“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写尽不能不醉又如何也不得醉之情味，浅人只乐其旷其趣耳。

八三

稼轩《青玉案·元夕》艳溢香融，若离若即，无限婉愁，轻盈动人，令人如临其境，是人所尝经而未能道出者。稼轩密丽飘忽而又真实可感之作，唯此一篇耳。

八四

寿词敷衍塞责，多非佳制，稼轩《水龙吟》（“渡江天马南来”）之作意气冲纵，乃是不受拘束者，独能眼界廓大而不失本旨，此其高处。

八五

稼轩《菩萨蛮》“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之句，沉恸振拔，意味尤凭“毕竟”一语扶持。体味“豪放”，当于是作一转折。苏、辛二公性情不同，稼轩词如孤舟自横，东坡词如信马由缰，一勃郁，一洒落，由是可见也。

八六

东坡唯《念奴娇》、《贺新郎》、《江城子》、《青玉案》、《水调歌头》、《定风波》、《卜算子》、《洞仙歌》、《水龙吟》、《永遇乐》、《临江仙》等十余篇绝佳，其余则相去甚远，不在同一层次。其词之最高境界在豪放，其次在婉约，在旷达，此不可不知也。东坡词之病多在无意趣，昔蔡伯世谓东坡“辞胜乎情”，周介存谓病在粗豪，皆千古确论。

八七

王国维排挤梦窗太过，而谓当周介存“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之评者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差可。试索之，则尚有“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定风波》）、“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渡江云》）、“最愁人，啼鸟清明，叶底清圆”（《高阳台》）、“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浣溪沙》）等。矧介存之所云云，总体之把握也，非一二句之所能任。然梦窗词虽杳迥深远，然终少放荡意味，便如王粲登楼不向北风以开襟也。

八八

古今之咏落花者，多未能如定庵之瑰丽深肆、意态飞宕也。《西郊落花诗》、《乙亥杂诗》（“化作春泥更护花”）、《减字木兰花》（“人天无据”），皆卓尔不群，奇谲之甚。王船山《广落花诗》，乃亦能精艳绝人，笔触洒落。他如郑板桥《贺新郎•落花》，但隽挚可人如“忽见柳花飞乱絮，念海棠春老谁能嫁”耳。

八九

陈迦陵豪迈处远接稼轩，奇崛处稍同于同甫，疏狂则自有之。其点逗不拘，清耿孤介，兼收并蓄，刚健壮观，南宋之后一人耳。然未能熔铸变化，使趋于精工，故流趋上品，而工夫稍欠耳。

九○

王灼《碧鸡漫志》云：“谢无逸字字求工，不敢辄下一语，如刻削通草人，都无筋骨，要是才力不足”，观无逸词，似非固性雕琢者，盖是王灼不能赏其“轻倩可人”（毛晋《溪堂词跋》）耳。诸阕之如《渔家傲》（“秋水无痕清见底”），亦自清景无限，“会落霜刀红缕细，新酒美，醉来独枕蓑衣睡”，亦何尝不令人心向往之！

九一

人但知秦少游《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妙，不知杨无咎《鹊桥仙》“朝朝暮暮是佳期，乍可在，人间先老”，更嚼有味。

九二

杨升庵《武侯庙》一诗，沈归愚至推为武侯庙诗之最，窃不谓然，如“正统不惭传万古”一句，便着实大煞风景！

九三

《诗·邶风》：“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此种情事，最为爱情绝唱！

九四

王右丞《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句，世谓因以见道，历代称颂不绝，不知“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更为赏心之胜境也。

九五

王荆公《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之句，着一“绿”字，历代吹嘘之不复细究，亦同陶诗（“悠然见南山”）之例焉。钱钟书《宋诗选注》析其前早用“绿”字数条，谓荆公用之若非偶合，即属服输于前人耳。荆公无书不观，非偶合亦可确知。前人每用之而无名，至荆公乃成千古佳语，所谓赖谈艺家吹嘘之力，信不诬矣！则“绿”之一字果为佳否，是可疑矣。

九六

刘禹锡《金陵怀古》“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小寓大，如帘后佳人，只透露隐约消息。周美成《西河·金陵怀古》虽运词妥切，浑然天成，然已远不及刘作之虚实相生、浑厚大矣，而只是学步气味，此点石不能成金、点睛不能龙飞之类也。其熔铸固浑融圆美，然与所融前人诗相比，则其实画蛇添足，相去远矣。情景宛然，而神味已复。上阕颇有堆积之弊，下阕形容燕子之“相对”一语精彩，然又点出兴亡二字，背景不深，余蕴薄矣。盖此种之作，最妙在点明情景，而出其意于情景之外，故梦得二绝，胜牧之《夜泊秦淮》之作，以点出“亡国恨”一语也。故介甫《桂枝香》仅点明情景，正作为处。沈际飞谓美成此作“介甫《桂枝香》独步不得”，正其短见识处。

九七

张籍《秋思》一诗云：“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沈德潜《唐诗别裁》谓其“亦复人人皆知胸臆语，与‘马上相逢无纸笔’一首同妙”。窃谓不然，张诗心思亦是实在，然太巧，未若岑氏之作朴实厚重。张诗意思，自家道不得，若于叙事之体（如戏曲）为“侧面透露”一法，则尤佳矣！

九八

《诗•秦风•蒹葭》之章与《关雎》意味相似，而神致仿佛，于缥缈轻灵之中透露忧伤消息，若真若幻，可以感之，而又不可捉摸，此则远胜《关雎》，真佳作也！哀而不伤，其是之谓欤？后世唯苏东坡《木兰花令》“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之句，神致最近之。东坡之词，往往而有深情不能自持者，往往而动人也。如此处二语，神味不知何所自来，余每读此句，辄惆怅者久之。碧山《高阳台》“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数语，亦正东坡“天涯何处无芳草”之意，但不及蕴藉耳，岂复能泣朝云乎？若龚定庵《减字木兰花》之“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则岂独伤感而已耳！

九九

刘伯温《北风行》一诗云：“城外萧萧北风起，城上健儿吹落耳。将军玉帐貂鼠衣，手持酒杯看雪飞。”此老亦真野狐精也！

一○○

李于鳞《和聂仪部明妃曲》：“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瑟马上弹。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神味固佳，然瑕疵亦复不少。马上琵琶，似太拘，不若易“马上”为“独自”。“曲罢”之句，果“不知”邪？意虽佳，然意境不和谐，不若易以“遥怜”一语，以与“看”相呼应，明其深情幽婉于故国终非能忘怀，而悲其情之苦为何若也。“作”之一字，亦可易为“似”则明妃之深情与作者之匠心并显矣，一字之异，差别甚巨。“汉宫”二字，亦似不稳，若隐以代汉，则“宫”字实明妃伤心之地，可忍而不为讳邪？易以“汉家”似益佳，而善体贴人也。

一○一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云：“曰仙曰禅，皆诗中本色。惟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而杜往往兼之，不伤格，不累情，故自难及。”真痴人说梦。老杜纵有一句半句稍涉于禅之意味，如诸人所常引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之句，然大都与仙、禅何涉？胡氏既云儒生气象语言不可与于诗（然则十九首、《诗》三百皆以非仙非禅而不佳矣，皆非诗之本色也），又以老杜能为之而佳而叹为“难及”，何自相矛盾之显见如此？真堪长笑于大方之家也。是老杜儒生面貌精神移易不得，而曲折为解之者也。诸般谈诗论调，每遇老杜，无能撼之则曲与附和之，皆可笑也。以实论之则为中肯，不必誉之则甚或曲之，贬之则甚或枉之也，谈艺之大忌，无甚于是者矣！

一○二

荆卿之名，借司马子长《史记》以传，爀乎千古，亦幸矣哉！何大复《易水行》风概稍传，诚亦精略，然持论不甚中，方之陶靖节《咏荆柯》，识度差之远矣。此种风概，唯须神交冥合、融和一体，与古人为神交，而后乃能得之，大复何人，安能至此，虽力攀汉魏六朝、初唐风采何益，亦止是形似耳。“事已不成空骂倨”，未若“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也；“燕丹寡谋当灭身”，不若“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秦”也。窃谓燕丹之谋刺秦王，近而视之，未尝不为佳策，遂则必成“奇功”也。所以者何？夫秦之虽强，然去嬴政之雄才大略，则世事未可料也。天下之事，在于一人，其例岂鲜哉？动其本元则事势俱变矣。“田光自刎何足云”，亦非确论，又如伍子胥之与渔夫事，自杀所以深责荆卿也。观荆卿其人，志大而行事颇近迂缓，固非仅“剑术疏”而不得遂其功也。

一○三

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之一则引诸人论毛诗云：“太傅所谓雅人深致，终不能喻其旨。”窃谓此宜引《世说新语》载谢安“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之数事观之。盖诸人以文学之义言诗，谢安则承古人学诗之义而别有怀抱，而士祯以神韵之清雅为宗，安能测谢安之怀抱邪！由是亦可见“神韵”说之不足。

一○四

陈恭尹《题西洋画》云：“西番画法异常伦，如雾如烟总未真。酷似少翁娱汉武，隔帷相望李夫人。”今之选家注家咸以为称褒西洋画之辞，恐非是耳。“总未”、“隔帷”之语，即言其美中不足也！

一○五

古来歌诗之咏梅之什，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得其神韵；毛润之“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得其精神；陆放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则得其灵魂矣。

一○六

欧阳詹《太原道上》：“高城已不见，何况城中人”，但作感怀；厉太鸿《湖楼题壁》袭之作“朱栏今已朽，何况倚栏人”，已是惊心，却增奇丽；而未若范石湖《初夏》之“桑叶露枝蚕向老，菜花成荚蝶犹来”深至，味之隽永；更不及陆放翁《一剪梅》之“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益以我性之烂漫也。四者高下，一一见在眼前。石湖“菜花成荚蝶犹来”之句，平平之中，惊心动魄，沧海桑田，我心依旧，所谓情爱之最高境界，亦不过如此也！

一○七

袁凯《白燕》诗情韵意味皆佳，惜风调不齐，致为紊乱，稍有憾也。盖点染随意之败笔也，如“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调类秋而沉郁感慨；“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调类冬而稍冷峭幽寂矣。“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则调类春而旖旎清隽焉。风调不齐则不能顺畅，如有绝色佳人焉，乃移诸美人之或手或肩或腰或眉而成，以组为一人以求其最美，生气有所滞矣。王士禛“神韵”颇不拘于天地之遥隔，东南自可与西北相望，然气韵尚可一也，若袁氏之类，可谓邯郸学步，遗其最佳之处，而妙处不传也！

一○八

晁端礼词，用力甚劬，而佳处不多。余最爱其“屏山掩梦不多时，斜风细雨江南岸”（《踏莎行》）二语，差能蕴藉意味。

一○九

“飞燕受风斜”，自家得其理趣，“微风燕子斜”，乃使读者得之：高下即于此判矣。

一一○

袁子才诗如《马嵬》“石壕村里夫妇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张丽华》“可怜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鱼梁道上作六绝句》“一幅布裙红到老，不知人世有江南”、《鸡》“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使鸡知”，其佳处皆不在性灵。窃以为此固为性情中事，言性灵，则灵之致在物性，而性情之事则关乎世俗人事者也。能至于“大”之境界与否，其唯性情之事乎！

一一一

李太白之诗，譬诸邻人之妇，虽美，不可得也；杜少陵之诗，譬诸自家之姊，虽卒为人妇，而可近也。余发此言，无乃为君子笑乎？金镶玉尝语余：“李太白诗精绝而意气，快畅而超浑，仙家之澡雪，道家之清洁，酒之精，剑之质，勇决荡哉，美仑奂哉，吾曹骀属，又何与焉！”余为之兴叹，深念斯言。李常激情澎湃，杜则深情浩荡。然总论之，则李杜抗肩而行，杜之气力尚裕如也。

一一二

韩退之《雉带箭》诗云：“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此真退之诗本色（诗似后世电影剧本，凡七画面，而镜头多特写），强干有力，突兀斑斓。若于《山石》、《南山》诸篇上求，则失之矣！然细查之，则终是着文法痕迹。着文法痕迹自佳，但以之为最胜处，便不可也。

一一三

李后主《浪淘沙》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此譬若于舞台下观戏剧，但所演者则为虚幻、虚假之我，观众则为真实之我耳，此种情境，则真我以局外人观彼幻我，虽知之而不能解，若做恶梦然，但无可怖耳。论者尝与论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之“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谓为益沉痛，则尚属皮相之论，无能与于哲学思辨也，实境未若虚境也。徽宗作词则沉挚深痛若是，所谓能写真感情者也，而境界不高者，无不在其心从不在世俗民生，其情虽苦，实则缧绁之中，端为可怜姿态耳！

一一四

龚定庵诗之丽处，或饶风调，而深情莫抑，后世唯苏曼殊为能继之，唯定庵多郁怒沧桑意，曼殊则气调旖旎，风采娇丽，然亦未尝不是自我开拓处。前论纳兰容若如贵妇人，虽著戎装不能使人振奋，曼殊则否，以其气调常着健康之色也。如《过蒲田》诗：“柳阴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满山红叶女郎樵”，古之作者，无此风味也。

一一五

孟浩然《耶溪泛舟》诗云：“落景馀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妙极，全在“似”之一字也：若不似，则不得再看多看矣！

一一六

王渔洋少受知于钱牧斋，观中年以后作，宛然似乎相识，如《晓雨后登燕子矶绝顶作》，而苍劲过之。“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之句，自谓“神韵天然，不可凑泊”，然“分”、“入”之字，气质颇弱。陈迦陵《怀州岁暮感怀》：“城连沁水喧河北，雪积云中暗泽州”，李天生《望岳》：“晓云东抱关河紫，秋色西来天地青”，郭元明《送郭青宇参藩巴蜀》：“峨岷迥出天连雪，栈阁平临马度云”，张邦伊《沈嘉则有三楚之游席上得分字》：“地入衡阳三楚尽，天回襄汉九江分”，则皆无此病。实则渔洋句于写景之中，未能出胜焉。

一一七

林弼《秦皇庙》诗，质朴稳健，气韵激郁，不减陈恭尹《虎丘题壁》，而未见有大称之者，故为表出之。盖一以实出之，一以华出之，奈人之心好华何！“若从华实论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良有以夫！中二联“三神山下仙舟远，万里城边战骨多”、“东鲁尚存周礼乐，西秦空壮汉山河”，切事感慨妥帖深至，不易之论也。大抵此等句，为明清诗人所独步，可以“空壮”二字廓之，空则隶典用事虚而神思高远，壮则气骨稳重，辞采雄实。今更拈明诗数联于兹：贝琼《送杨九思赴广西都尉经历》：“象迹满山云气白，鸡声比户日车红”；宋讷《壬子秋过故宫》：“禾黍秋风周洛邑，山河残照汉咸阳”、“宝鼎百年归汉室，锦帆终古似隋家”；高青丘《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江由御史中丞出》：“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解缙《送刘绣衣按交趾》：“城郭新开秦郡县，山河原是汉金汤”；瞿佑《伍胥庙》：“江边敌国方尝胆，台上佳人正捧心”；李空同《秋望》：“黄尘古渡迷飞輓，白月横空冷战场”；边贡《谒文山祠》：“花外子规燕市月，水边精卫浙江潮”；杨升庵《武侯庙》：“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李于鳞《杪秋登太华山绝顶》：“地敞中原秋色尽，天开万里夕阳空”；杨继盛《送徐子与谳狱江南》：“西曹月满幽人榻，南国星随使者车”；戚南塘《过文登营》：“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公鼐《咏怀古迹》：“昨宵周道歌黄竹，明日秦碑长绿苔”；郭新德《送郭青宇参藩巴蜀》：“万里江湖龙剑合，一尊风雨蓟门分”；陈卧子《钱塘东望有感》：“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带经堂诗话》载吴梅村问陈卧子得意数联即有此句，不知杂之此处，亦极平常耳，此余所以不许王渔洋自谓“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为“神韵天然，不可凑泊”者也，前摘数写景句已论之）；陈瑚《李映碧廷尉遗地图》：“入关无复萧丞相，聚米空思马伏波”……按此调虽承自少陵，而实以书生意气务为阔大兴会之旨，更为变之，宋人于此无大作为，金元之际元遗山乃启之，赵松雪时涉而气骨嫌弱，至明清诸人遂光大之，以至于今不绝其绪。其变杜处，按陈迦陵《钞唐人七言律竟，辄取数断句楮尾》云：“吟到安时殊细腻，体当拗处更风骚”，著论精到，独具只眼。此调至李义山已不能尽得，况后人哉！

一一八

梅宛陵诗，敝帚自珍耳。不知意气为何事，不解蕴藉为何物，古作诗毫无才力肆荡之意，盖才不足也。其拖沓沉冗、闷气执拗、融而不化、生拙粗陋，则又往往而令人生厌。如《二十四日江邻几邀观三馆书画，录其所见》云：“不知姓名貌人物，二公对弈旁观俱。粉障复画一病夫，后有女子执巾裾。绕床屏风山有无，画中见画三重铺”。此亦足为诗邪？与夫常人之目何异！其拙劣卑浅盖不能令人思，去老杜之赏画诗真有霄壤之别。老杜长篇即无论，其随手拈来之短小者，亦何止如此。如《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一篇，具见造化大巧为小物事用心，诗云：“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了了八句，而曲折婉转，意态淋漓。“韦侯”句如话家常而来，故绝无用力之感，而交情默契惺惺能袭之意顿见。“戏拈”句一“戏”字一“扫”字，则韦氏之画技可见矣，神态性情跃然纸上。“一匹”句则写画之内容，前句实，后句虚，故益洒落出态，气韵横生。结尾引申，发自肺腑，“同生亦同死”，不独为马之风格，亦可喻人格。此等诗非老手不得，宛陵拙劣，犹不得为老杜奴隶也。

一一九

吴梅村《圆圆曲》，辞情缠绵蕴藉，自可与《长恨歌》并传千古，然两者皆失于粉饰过重遂使大本失正，道义倾斜，绚艳流传，而本素淹没。若明皇之与杨妃，夺媳既已无耻（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考唐宗室或出诸胡，故玄宗敢为之，亦一痴老子也），而一为婆娑老子，一为妙龄佳人，深宫专宠，不知有甚真爱可言。乐天津津于此，郑卫可诬，此风尤恶焉！三桂与圆圆之事，当时绯闻，诗人乃以自我想当然之理渲染铺排之，用心亦真可议。皆劝百而讽一，无补于道德教化事固为小，失诗人之性情，则太过矣。然苟以实写之，则亦到不得此缠绵哀怨、情辞足以移人地步。于道德教化为失，于艺术为得，两者相较，不知失大于得邪？抑得大于失邪？今人于此谓为思想与艺术之矛盾，文学之事，自当首以艺术境界为要，若非至艺术之境界，焉得顾邪？然须以性情为本，以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为终极指归之最高境界。不独文学艺术为然，世事莫不如此也。儒家之“正心”，即孟子“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之心，亦即此之谓也，大气壮观，端赖乎是，可不慎之邪！

《长恨歌》一出，而玄宗与杨妃之丑于人渐微矣，读李义山《龙池》“薛王沉醉寿王醒”之句，则一猛省，然终不可变而反似可歌可泣之情事，感天动地之爱情者矣。《圆圆曲》一出，闻吴三桂尝欲重金购之而毁其稿，梅村不允；推其“刺”之一字，只做到隔靴搔痒工夫耳。赏其辞之缠绵绮丽、调之清蕴婉畅而不复察史之真面目矣。若梅村者，犹能为讽之一举，若乐天者，则真不知其作为是之时持何心态也，亦唐王朝粉饰之具而玩于辞情者，虽然极尽声情并茂之事，而余韵悠然不尽也。方之《秦中吟》之境界，何啻霄壤！人而果必有若是之情与歌诗也哉！人而果以若是之情与歌诗为可乐也哉！猎艳而外，文人心事，无不在聊以寓文采风流之异致，以达其心性中之真本事，以炫其无与伦比之奇技，余恐其心多流在此也。

一二○

杜牧之《秋夕》诗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最是隽永有味；《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裴使君见迎，李、赵二秀才同来，因书四韵，兼寄江南许浑先辈》“蒲根水暖雁初浴，梅径香寒蜂未知”之句，最工丽妙绝。《齐安郡后池绝句）“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之句，情境最挚丽典永。《题宣州开元寺，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云：“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陈恭尹《虎丘题壁》袭之：“半楼月影千家笛，万里天涯一夜砧”，纳“半”、“千”、“万”、“一”之相形入当句之中，更见出色。然“千家笛”恐有失检点，亦未若“一笛风”佳。牧之此句极见风流意态，是诗人中之能豪放者也，如《对花微疾不饮呈座中诸公》云：“花间虽病亦提壶”、“尽日临风羡人醉”，《九日齐山登高》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真洒落本色人物！王静安《晓步》云：“一事能狂便少年”，良有以夫！狂者性情之真也，唯其性情之真，乃能尤为动人也。又《遣怀》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兵部尚书席上作》云：“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二诗正可互看。后者乃牧之绝得意之情境，满座惊不足道也。蛾眉善睐，如《孟子》如天下之女子皆愿为某士妾故事，乃人生名利场外之一大胜境，可以稍解牢骚愤懑也，故正绝白乐天《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之些些妩媚，黯然失色也矣！

牧之之诗，数篇七绝绝佳为唐诗极品外，而稍凌义山，余多风调清韶、孤拔含秀之作，俊逸畅丽，是其本色。然有一事不可讳，情不能胜其辞，且底蕴未深，格亦嫌浅，才力雄富，盖不可以属之也。《艇斋诗话》云：“绝句之妙，唐则杜牧之，本朝则荆公，此二人而已”，极推牧之绝句，然乃是极品之一种，岂牧之而外无人哉。《围炉诗话》云：“杜牧诗，惟绝句最多风调”，窃不谓然。窃以为“风调”二字，乃牧之他体之色，用以揆绝句，则失之矣，要之其必“神味”一旨也哉。李、杜齐名，绝句二人在伯仲间，七律牧之远逊义山，五律义山伤纤巧，牧之则局制炼句俱欠工夫，二人均之可也；然义山诗意足以贯之。长篇大句更非牧之所长，几为唐诗之最下品，去义山尚远，而况盛唐诸人哉！唯五古稍胜，亦多辞情短而气韵浅之作，如矢之末曾不能穿鲁缟也。李义山诗精工典丽，是其所长，然其缠绵幽怨之风味尤使人过目难忘也。读杜枚之诗，一览无馀，如饮醇酒，诚亦足以快胸襟怀抱，而若春风习习于两肋间；读李义山诗，则时时与周旋之，然如求佳人，亦不可不为小忍也！总而言之，则牧之诗成就在义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