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一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四十多代人后,就连大地的模样也被时光修改得面目全非。
4月,生机盎然的平原上,灰白的公路穿红破绿,汽车如甲虫,在一方巨形锦缎上爬行。
从如皋水绘园出来,我前往一个叫白蒲的小镇。尽管小镇周遭河汊密布,但很显然,它们都是南方水乡常见的小河。那条曾横在长江以北,并将今天的南通和如皋分割的大江早已消失。沧海已然桑田。
如皋古城 (IC Photo/图)
一千一百多年前,如今距大海已有数十公里的白蒲,那时,航行在东海上的船只,一不小心,竟会被风刮过来——1973年,白蒲发掘的一条唐代海船即是明证。
唐文宗开成三年(838)七月初二,在和风浪搏斗了二十天后,爬上桅杆的水手欣喜地望见了越来越清晰的地平线,不料,船只却陷进了淤泥……
这条船,来自日本。几经周折,九死一生的日本人终于踏上了大唐土地。他们留下第一行脚印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如皋市白蒲镇。
日本人中,有一位和尚,法号圆仁。
从那个因陷入淤泥而不断乞求菩萨保佑的夜晚,到最终返回日本,圆仁在中国生活了九年。其足迹,踏遍了今江苏、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安徽等省。细读他留下的名为《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日记,还可清晰地复盘他当年的所行、所见、所闻、所感,并还原一个外国人眼中的大唐世界。
圆仁像。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最后的遣唐使
若说各个王朝也有粉丝的话,那么,唐朝粉丝最多。其中堪称铁粉的,非日本莫属。
从初唐的贞观之治到盛唐的开天盛世,唐朝创造了中国帝制时代的奇迹。其时,政治清明,经济繁荣,人口增长,民众富有。盛唐之盛,物质之外,精神层面尤为引人注目,从上到下,都洋溢着一种富足与开放带来的自信心、创造力和包容性。
正当大唐步入贞观之治的巅峰时,一衣带水的日本,也在进行一场影响深远的改革,那就是与明治维新并称的大化改新。
大化改新意在加强中央集权,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向中国学习,以中国的政治、经济体制作模版。
中日之间隔着风急浪高的大海,但从传说中的徐福东渡,到有史料和考古坐实的日本遣使进贡,并接受东汉政府敕封,两国之间的联系不绝如缕。隋朝,日本派出四批遣隋使。唐代隋后,公元630年,即大化改新前十六年,日本向唐朝派出第一批遣唐使。此后两百年间,共计十九次派出遣唐使——扣除三次未能成行和三次特殊情况外,名副其实的遣唐使计十三批。这些出没风波里的日本人中,有我们熟知的阿倍仲麻吕(晁衡)、吉备真备和空海等名人。
圆仁是地道的晚辈。他的名字,在最后一批遣唐使名单中。当他前往中国时,曾经雄风浩荡的大唐已经日薄西山。斯时,盛世行远,繁华不再。不过,就像一个没落贵族,虽不复昔年钟鸣鼎食的排场,但祖上遗留的气质还未完全泯灭一样,一种精神一旦形成,也不会因时局变故而突然中止,它的消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衰弱的唐朝,仍是日本学习的榜样。
最后一届遣唐使,就在这种大背景下跨海而来。
遣唐使队伍庞大。早期,每一批遣唐使由两条船组成,人员两三百。后期,船只增加到四条,人员增加到五百以上——圆仁随行的最后一次遣唐使,船只四条,人员六百五十。
这六百五十人,大使、副使、判官、录事是政府官员,也是使团决策者和管理者;航海事务由知乘船事、船师、船匠、舵师、水手长和水手负责;为船队服务的还包括翻译、医生、阴阳师、画师等技术人员。遣唐使中的官员,几乎都是通晓经史的好学之士,他们入唐后,将考察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并负有将图书带回日本的任务。官员之外,各种专门人才要分别学习典章制度、天文历法、医学药学、音乐舞蹈……其中,另有一些特殊人士——僧人。
佛教源自印度,自西向东而来,经中国传入日本,故日本佛法师承中土。这些渡海而来的日本僧人,一种称为留学僧,一种称为请益僧。请益僧地位在留学僧之上——如果说留学僧相当于今天的留学生的话,那么请益僧就相当于今天的访问学者。圆仁的身份,就是一位人到中年的请益僧。
从日本大阪到我国东部沿海的南通一带,直线距离不过一千四百公里,飞机只需一个多小时;即便缓慢的轮船,也只要两天。但是,一千多年前的晚唐,波涛汹涌的大海,风云变幻的天气,难以捉摸的洋流,都使那些全仗自然之力前行的木船,宛如一片漂荡在急流间的枯叶,随时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长达一年半的准备工作后,836年七月初二,四条船从大阪附近的难波港出发。按当时航路,船队自东向西,穿过濑户内海,经由九州北部的关门海峡进入外海。然而,甫一进入外海,便遇上了可怕的暴风雨。船队中的第三号船被滔滔巨浪掀翻,一百四十名乘员,仅二十来人生还。即使生还,灾难也让亲历者肝胆俱裂——一个请益僧获救后,选择了放弃。
一年过去了,837年七月二十二,在上一年风暴中侥幸退回港口的三条船,经过修补后启航。但是,不幸又一次降临这支孤独的船队:他们遇到了强大的逆风,三条船全部受损。
又是一年过去了,838年六月十三,第二次修补的三条船第三次出发——一号船和四号船先行,二号船稍晚跟上。圆仁搭乘的,是大使等官员乘坐的一号船。
这一次同样惊险。彼时的长江三角洲,是一片喇叭状的复杂水域。那时,今天的南通及以东地区还未完全出露水面,大多地方江海相接,一座称为胡豆洲的岛屿横在江中。其北,是一条东西向的大江。这条业已消失的大江,称为横江,又名白水——白蒲发掘的那条唐代海船,就从横江而来。
一号船在距长江入海口不远处遇上大风,小小的船只被风卷起,“东波来,船西倾;西波来,东侧。”海浪扑进船,船上各种物品卷入大海,随波远去。众人全身皆湿,从大使到水手,俱只穿一条内裤,苦苦哀求上天保佑。次日,风浪退去,大船搁浅,水手发现龙骨已折,船只有解体的危险。他们只得把长桨埋在船周的沙中,再用绳子把长桨和船绑在一起。
胆战心惊等了两天多,七月初二,大潮涌来,伤痕累累的船被卷进横江。那里,便是圆仁日记所说的扬州海陵县白潮镇东梁丰村。白潮镇,即今白蒲镇。这意味着,差不多等同于死亡之旅的海上航行终于画上句号。
圆仁来到了神往多年的大唐。
日本遣唐使船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扬州,登州
在中国,有一些城市,它的过去远比现实更显赫。洛阳如是,开封如是,扬州亦如是。唐代扬州,富甲天下,有扬一益二的辉煌。《唐会要》称扬州“南北大冲,百货所交”。发达的经济,绮丽的风光,深厚的文化,“天下文士,半集维扬”。诗人对扬州的热爱竟至于认为“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这位诗人叫张祜,与圆仁相差只有九岁。所以,张祜留恋的扬州,正是圆仁见到的扬州。
还没进城,圆仁就感到了扬州的奇特:“盐官船积盐,或三四船,或四五船,双结续编,不绝数十里,相随而行。乍见难记,甚为大奇”。唐代,扬州一带是重要的海盐集散地,故而圆仁看到了络绎不绝的运盐船。及至到扬州城下,圆仁看到,“江中充满大舫船、积芦船,小船等不可胜计”——他所说的江,指大运河的组成部分邗江。邗江沟通长江与淮河,扬州位于长江和大运河的交汇处,得地利之便,遂为东南杻纽。风浪中脱险二十多天后,圆仁来到了扬州。不过,作为方外之士,他似乎对红尘的繁华并无兴趣,日记里没什么记录。唯有一些细节,蛛丝马迹般地有所透露。比如他说扬州“街店之内,百种饭食,异常弥满”。又说,他在扬州,接触到了新罗人、波斯人和占城人——这表明,扬州是一座五方杂处的国际大都会。
圆仁在扬州停留了七个月,并非他独爱这座城市,而是不得已。
早在来中国之前,圆仁与中国就有深厚渊源——反过来说,这渊源也是他加入最后一次遣唐使的动因之一。辈分上,圆仁是广智的弟子,广智是道忠的弟子,道忠则是大名鼎鼎的鉴真的弟子。所以,圆仁算是鉴真的三传弟子。门派上,圆仁属天台宗。他早年师从广智,后改师最澄。最澄早在圆仁西渡前三十多年,就来到中国——与最澄同行的,还有空海。最澄在天台山国清寺研习佛法,回国后,创建了日本天台宗。
圆仁来中国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前往浙江天台山,他要到师尊曾经驻锡的国清寺,就天台宗教义和修行中的若干疑难问题寻找答案——“往台州国清寺寻师决疑”。
唐朝在全国设有几十座关卡,关卡的目的是“限中外,隔华夷”。凡是要过关旅行的人,须向刑部司门司或所在州府提出申请,得到批准并发给过所——相当于通行证,方能过关。
圆仁在扬州停留几个月,就是为了取得过所,这样,他才能前往念兹在兹的天台山。
扬州既设有扬州大都督府,又是淮南道治所,圆仁到达扬州时,著名政治家李德裕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淮南节度使。圆仁要前往的天台山属浙西道,要前往该处,必得有李德裕准允才能获得过所。
李德裕多次与包括圆仁在内的日本遣唐使见面,并互赠礼物。但李德裕并未发给圆仁一纸通行证,而是以天台山在浙西道,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为由,要求圆仁到长安找朝廷申请。事实上,此前圆仁的师父最澄在浙江一带云游时,得以通行的过所是比李德裕级别低得多的台州刺史所发。
李德裕到底是拘泥于朝廷制度不肯变通,还是另有原因呢?我以为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据汤用彤先生考证,李德裕信仰道教,反对佛教——李德裕在任浙西观察使时,曾以除淫祠为名,拆掉了包括佛寺在内的所谓淫祠一千多座。另一个更重要的证据是,几年后的唐武宗时期,李德裕是武宗灭佛的坚定支持者。正因为对圆仁这种海外僧侣有着发自内心的警惕,是以送给李德裕的礼物,他不像其他官员那样照单全收,而是象征性地留下一件,其余全部退回,并回赠价值更高的礼物。
扬州期间的日记里,圆仁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下了他的一系列见闻。其中两个小细节,颇能管窥早已消隐的一千多年前的唐人生活。
其一,李德裕及手下曾与圆仁多次交谈。李德裕颇有兴趣地向圆仁打听日本情况:天气如何?寺庙多否?有无道士?京城多大?
遣唐使中有翻译,但翻译已随大使前往长安。圆仁不会说汉语,李德裕及手下也不懂日语,双方如何交谈呢?这就是中日历史上常有的“笔言通情”,也就是用笔写在纸上,无声地“交谈”。
日本原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受中国影响,从四世纪开始,日本用三百年时间掌握了中文。六世纪初,圣德太子颁布《十七条宪法》,全文皆用古汉语。以后,日本才在中文基础上创制了日文。所以,像圆仁这种高僧,莫不精通中文——他们不会说汉语,却能用浅近文言进行纸上交流。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清朝末年,中国报业第一人王韬游历日本时,仍用这种方法与日本学者探讨。
其二,圆仁挂单的开元寺,有一个叫贞顺的和尚,把一口烂锅卖给收破烂的商人。不想,却惹来麻烦——商人拿着烂锅刚出寺,就遇到巡检,巡检将他抓起来,问他破锅哪来的,商人说从贞顺手里买的。于是,五名巡检进寺,讯问贞顺:近来相公断铁,不令卖买,你为何要违令?并要处罚贞顺。相公,即李德裕。贞顺表示自己身在佛门,实不知此条法令,方才获免。
一口破锅为什么也不许买卖呢?这是因为,锅乃铁铸,而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一直执行盐铁专卖。以管仲“官山海”为滥觞,到汉武帝正式实行盐铁专卖,唐代一仍其旧。至于扬州,它本就是盐铁使驻地,而盐铁使一职,有时就由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任。——与圆仁同时代的著名诗人李商隐,晚年就做过盐铁使推官,得以漫游扬州等地,写下了《隋宫》等一系列重要作品。这是题外话。
在日本奈良鉴真建成的唐招提寺内,东山魁夷画笔下的扬州如梦如幻。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几个月等不来过所,圆仁失望了。839年二月,圆仁离开扬州北上,由大运河抵楚州(今江苏淮安)。在楚州,他与从长安返回的大使一行会合,决定乘坐新罗人的船回国。
唐时,中日之间的海上航线有南北两条。南线即圆仁来中国时所经行,路线较短,但需横渡东海,风险大。北线较长,相对安全。即从山东半岛渡黄海抵朝鲜半岛,再顺着半岛南下,过对马海峡抵日本。
圆仁和遣唐使返国,就准备取道北线。在楚州会合后,他们向东北而行,于海州(今江苏连云港)登上海船,前往山东半岛东南端的石岛湾。
近海航行原本风险不大,但圆仁运气太差。即将到达目的地时,遇上了历时两天的狂风暴雨。天上电闪雷鸣,海上黑浪翻滚,船只“漂荡海里,不任摇动”,众人“心力疲劳”,一个个惟有向佛祖祈祷。
生死未卜的海上航行期间,死人的事经常发生。黄海十几天里,就有三个同伴死去。死人的尸体,都被扔进大海。其中一个将死未死,水手用小艇把他送到岸边。水手回来说,病人还没死,哀求要喝水要吃饭,并表示,“我病若愈,寻村里去”。兔死狐悲,船上的人听了,“莫不惆怅”。
石岛湾是山东半岛诸多海湾之一,今属山东威海;在唐代,则属登州。站在海边西望,距大海不远处就是起伏的群山。灰白的山岩间,草木青青,“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许如此。
山名赤山,圆仁称它“纯是岩石高秀处”。改变了圆仁此后行程乃至人生的法华院,就藏在赤山怀抱中。
如今,法华院早已成为赤山风景区的重要组成部分,游客中,有不少来自日本和韩国。院中有塔,名张保皋塔。它所纪念的张保皋,是法华院的修建者和资助者。尽管张保皋这个名字充满中国味儿,但他是一个外国人,他来自新罗——张保皋先在徐州从军,后回国,成为新罗将领,杜牧曾为他作传。
大概就在从海州前往石岛湾途中,圆仁打定主意不随大使回国。即便不能去天台山,他也想留在中国。等到他在石岛湾与大使一行作别后,得新罗人之助,他暂时住进了法华院——此时的他,由于没取得官方许可,相当于偷渡。
幸好,法华院颇有影响,经由他们出面,说服了登州官员,为圆仁取得了过所。
圆仁准备前往佛教圣地五台山。
(梁淑怡/图)
登州,五台
在地图上标出圆仁中国行的途经地,再用线条把它们连起来,略像一个大写的几字。几字右边的横钩,是从大阪到扬州,几字右边那一竖,是从扬州到登州。几字顶上那一横,是从登州到五台山,几字左边那一撇,是从五台山到长安。
今天,法华院到五台山腹地的台怀镇,将近一千公里,高速公路只需十二个小时,大致经平度、滨州、沧州、保定、阜平等地。圆仁走了二千三百里,花了五十四天。他的线路,也与高速不同。法华院出发后,他经文登而至登州(唐代登州治所,先在今文登,后移今蓬莱);尔后,从登州经莱州至青州,彼时的青州既是北海郡治所,也是平卢淄青节度使治所。在青州,圆仁得到了节度使颁发的更高级别的过所,这为他后来走五台、访长安提供了方便。青州之后,圆仁经贝州(今河北清河)、赵州(今河北赵县)、镇州(今河北正定)到达太行山下的阜平,由此沿进香道抵五台山。
圆仁游历中国时,虽然唐朝还要等上几十年才灭亡,但已显露末世景象。日之将夕,悲风四起。圆仁沿途所见,便是一种与曾经的盛唐判若云泥的破败和萧条。
“从文登界赤山到登州行路,人家稀,总是山野。牟平县至登州,傍北海行,比年虫灾,百姓饥穷,吃橡为饭”;“从登州文登县至此青州,三四年来蝗虫灾起,吃却五谷,官私饥穷。登州界吃橡子为饭……粮食难得……无粮可吃。”
传统农业时代,丰收与歉收几乎听天由命,尤其遇上蝗灾,而蝗灾偏偏又是黄河中下游地区经常上演的悲剧。
庄稼还是青苗时就被蝗虫啃食了,粮食减产乃至绝收的窘境下,无计可施的老百姓只有吃橡子。橡子是什么呢?橡子又叫橡实、橡栗,是壳斗科栎属和青冈属植物的果实,富含淀粉,可食用,唐诗中时见篇咏,是穷苦人家的果腹之物。比如杜甫在同谷走投无路,差点全家饿死时,就随一个养猴子的老人到山里捡橡子,那就是《同谷七歌》中所说的“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民生困难,原本好客的礼仪之邦,对圆仁这个海外来客也表现冷漠。圆仁一再在日记里不无抱怨地述及他投宿时遇到的主人:“主人极悭——乞一盘菜,再三而方与”“家家多有病人不许客宿。最后到一家,又不许宿,再三嗔骂”“主心粗恶,不作礼数。就主人乞菜、酱、酢、盐,总不得”“主人悭极。一撮盐,一匙酢,非钱不与”。
今天,黄河从济南市北流过,这是黄河多次改道的结果。圆仁时代,黄河比如今更偏北,河道远在距济南几十公里的禹城。
圆仁渡河的地方,他称为药家口。河南属齐州,河北属德州。渡口停着不少船只,摆渡的费用是每人五文——其时,一个佣工,一个月能挣到的工钱为五百文。
赵县赵州桥 (视觉中国/图)
渡过黄河后,圆仁北行至平原,然后折向西边,过贝州、南宫、宁晋而趋赵州。赵州城南,洨河流过,圆仁踏过了中国最著名的一座桥。
这座桥,便是因小学语文课本介绍而妇孺皆知的赵州桥。如今,赵州桥已有一千四百多岁了,即便圆仁经过时,它也是一座两百多岁的老桥。
不过,第一眼看到赵州桥,却让人心里生出一丝疑惑。因为,桥太新,与想象中古意苍苍的老桥相去甚远。桥下的洨河,波澜不惊,宛如一潭翠色的死水。
过赵州后,圆仁西北行至镇州(今河北正定)。镇州既达,意味着圆仁行走多日的华北平原快到尽头了,他即将进入太行山区。并且,他进入太行山区前往五台山的路线,是一条历代香客们惯走的道路,称为五台山进香道。
唐代的五台山进香道,因圆仁的记载而脉络清晰——只是,古今地名变异,除了像镇州、行唐之类的大地名可以确认外,其他小地名,经过唐代交通史专家严耕望先生考证,可为一家之言:圆仁由今正定出发,经行唐、曲阳到达阜平。太行山东麓的阜平,东面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是春耕夏耘的农业区;西面是大墙一样突起的太行山,山峰取代了平原,森林取代了庄稼。河谷平坝上,偶有零星的耕地,种植着稀稀落落的玉米和土豆——当然,圆仁时代,玉米和土豆还没登场。他看到的乃是“岭东溪水向东流,岭西溪水向西流。过岭渐下,或向西行,或向南行。峰上松林,谷里树木,直而且长。竹林麻园,不足为喻。山岩崎峻,欲接天汉”。
佛教在东汉时传入五台山,唐朝是五台山佛教的第二个高峰。自武则天时代起,五台山就成为全国佛教中心和四大佛教名山之首,全山寺庙数百所,僧尼上万人。
在崎岖的太行山山径上行走六天后,圆仁终于遥望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五台山。当他看见西北方“状如覆铜盆”的中台时,回想起万里奔波的艰难险阻,他不由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五台山竹林寺 (视觉中国/图)
五台山两个月里,圆仁居住在竹林寺。
竹林寺这个名字,一下子让人想起刘长卿赠灵澈上人的诗: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但是,我看到的竹林寺却缺少诗中那种优雅灵秀——它是荒凉山冈上几排不起眼的建筑,地上寸草不生,灰白的塔刺向青幽的天空。我当然知道,竹林寺有很多座。灵澈上人的竹林寺在南方,圆仁居住过的竹林寺在北方,在五台山。
圆仁走遍了东南西北中五台以及绝大多数寺庙,他拜访高僧大德,讲经说法,请他们指点他从日本带来的关于教义的几十个疑问——圆仁的一封信表明,他原本要到天台山去寻找的答案,在五台山找到了。
五台进香道沿途及五台山上,分布着若干称为普通院的机构,为进香者提供住宿、饮食。遥望中台那天晚上,圆仁入住的普通院院僧得知他从日本来后,指给他看西亭壁上的一行字。圆仁细看,道是:日本国内供奉翻经大德灵仙,元和十五年九月十五到此兰若。元和十五年即820年,距圆仁来此,已近二十年;兰若即寺庙。而灵仙,则是圆仁非常景仰的一位前辈。
两个多月后,当圆仁离开五台山前往长安时,他在一座无人管理的寺庙过夜,发现这座寺庙竟是灵仙旧居。寺庙墙壁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一首诗,作者也是一个和尚,那就是来自帝国东北边陲的贞素。
当年,灵仙随遣唐使来唐,他精通汉语和梵语,主持翻译了《大乘本生心地观经》,是唐朝唯一参加过把梵文佛经译成中文的外国人。既成,唐宪宗亲自作序。日本嵯峨天皇派使者远赴长安,赐以百金。灵仙其时要往五台山,遂委托贞素带上他译的经书和舍利子前往日本呈交天皇。等到贞素从日本回来,灵仙已经圆寂,伤感不已的贞素于是写下了木板上那首诗。
灵仙、贞素和圆仁三个和尚在中国的故事,非常直观地告诉后人,唐朝是一个开放的、多种文化水乳交融的世界性帝国。王朝如人,如果说先秦是烂漫天真的少年,那么,唐朝则是意气风发的青年。
五台山夕照 (视觉中国/图)
五台,长安
840年七月初一,圆仁离开五台山前往长安;十二天后,旅次太原。
唐代太原地位显赫。一则太原是李唐皇室龙兴之地。二则太原虽三面环山,南面却是宜于农耕的平原,汾水纵贯,成为精耕细作农业区,所产粮食“以赡振武、天德、灵威、盐、夏之军”。三则在骑兵为王的冷兵器时代,首都长安以及东都洛阳既不产马,也无从大量养殖。与长安和洛阳距离最近,又可大量养殖马匹的地方就是太原。
在太原,圆仁见到了他此前闻所未闻的东西:石炭。他在太原郊外的一座山上看到,“遍山有石炭,近远诸州人尽来取烧。”石炭“极有火势”,当地人都用它做饭。所谓石炭,其实就是煤。一直到苏东坡时代,仍然称为石炭。圆仁对这种能燃烧的石头颇怀敬畏之心,认为“此乃众生果报所感矣”。
太原至长安的驿道乃是帝国最重要的干线之一。至今,这条驿道还沿袭着众多旧时的驿站名,如冷泉驿、水清驿、龙门驿等。同样,这条驿道还留下了唐代诸多诗人的脚印和诗篇。如冷泉驿,在圆仁途经此地前十几年,李商隐自太原南下,途经冷泉驿。冷泉驿一带的驿道,“上戴山阜,下临绝涧”,为了通行,只得在高出水面五六尺到一丈左右的山岩上,凿出孔洞,插入巨木,搭成栈道,当地人称为鲁班桥。
可以肯定,李商隐和圆仁经行的驿道完全一致。只是,季节不同,两人看到的景物不一样——李商隐宿冷泉那天,恰逢寒食,他看到的是“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的清冷幽静,因而感慨“自怯春寒苦,那堪焚火赊”。圆仁时逢秋高气爽的八月,且他又是方外之士,自然没有李商隐那种诗人的伤感。冷泉前后两天日记,他只记录“主人周匝”“主人心平”——比起在山东的遭遇,似有天壤之别。
冷泉驿在今山西灵石,图为灵石古驿道上的后土庙。 (视觉中国/图)
唐代长安是一座巨大而方正的城,恰如白居易诗作之描绘:“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圆仁跟随车马人流,慢慢穿过长安城东面正中的春明门,走进了这座彼时全世界最壮丽的大都市。
圆仁在长安生活了五年——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他显然还会生活一段时间。他挂单的是一座名寺:资圣寺。资圣寺坐落在崇仁坊,崇仁坊在皇城景风门外,与尚书省相近,又和东市相连,乃是长安最繁华最具人气的地方:“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与之比。”不少达官显贵就住在崇仁坊,比如资圣寺,本系赵国公长孙无忌府,后舍宅为寺。
唐代长安的地标是一座佛塔,是几乎所有到长安的游子的打卡地。如今,它名为大雁塔。唐时,因位于大慈恩寺内,称作大慈恩寺塔。
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648),太子李治,即后来的唐高宗为追念其母文德皇后长孙氏而建大慈恩寺。史料说:“寺成,高宗亲幸,佛像幡华,并从宫中所出,太常九部乐送额至寺,寺南临黄渠,水竹森邃,为京都之最。”
在大多数建筑都不高于二十米的唐代,六十四米的高度使大雁塔如同闯入鸡群的鹤:修长,突出,玉树临风。从长安城的各个方向,人们抬起头,总能看到它亭亭玉立的身影。
圆仁也登上了大雁塔,并且,他在大雁塔下接受了传法灌顶——那是佛教密宗的一种仪轨。
不仅大慈恩寺是圆仁多次前往的地方,五年里,长安城的大多数寺院他都拜访过,有时候是参加法事活动,有时候是寻找同行讲经说法,有时是为了临摹各种佛教绘画,有时是为了向天竺僧人学习梵语和哲学……
梦回长安——西安大雁塔夜景 (视觉中国/图)
一晃,五年过去了。当年从五台山赶往长安时,在长安近郊,圆仁遇到了刚安葬完唐文宗返城的山陵使一行。文宗驾崩后,其弟即位,是为唐武宗。武宗登基不久,李德裕升任宰相。
那时,圆仁并无法料到,五年之后唐朝发生了大规模的排佛事件。
李德裕感兴趣的是道教而不是佛教,这一点,前文已述及。武宗在这方面走得更远,他“志学神仙,师道士赵归真。归真乘宠,每对,排毁释氏。言非中国之教,蠹耗生灵,尽宜除去。帝颇信之。”
圆仁的记载,也证明了武宗亲道教而远佛教:841年六月,武宗生日,设斋招和尚道士谈经——从圆仁的记录看,似乎让他们分成四组,僧道互辩。武宗认为道士更为高明,赐予紫袍,和尚们则空手而归。
长安,登州
圆仁经郑州、宿州、泗州,再次抵达扬州。尔后,又从扬州北上登州。在登州期间,他得知武宗去世的消息。武宗崩,宣宗立,佛教重受重视。圆仁又披上了袈裟,成为人们眼中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
从荣城赤山眺望,佛像为赤山明神,圆仁归国后以赤山明神为天台宗庇佑之神供奉。 (视觉中国/图)
847年九月初二,圆仁从石岛湾启航东渡,十多天后,回到阔别九年的日本。他的中国之行,既解决了天台宗的几十个教义难题,还对密宗有了精进修为,并携带大量佛教经典、法器回国。此时,他五十五岁。
以后,生命的最后十六年,圆仁大力弘法,开创了日本天台宗山门派。他留下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后人将它与《大唐西域记》和《马可·波罗游记》并称,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旅行日记之一。
一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当我在灯下细读圆仁留下的日记时,常常想起钱起的一首诗。那诗,是为一个前来唐朝研习的日本和尚送别的: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主要参考资料:《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遣唐使》《追寻圆仁的足迹》《旧唐书》《唐会要》《元和郡县图志》《唐代交通图考》《中国古代航运史》《李德裕年谱》以及多种方志】
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