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牺牲前,已经蹲守了一整夜。
9月16日,身为湖北黄冈黄梅县公安局黄梅派出所副所长的他正在带队抓捕一名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截停车辆,登车控制,程凯的手已经扒住了嫌疑人的车门,穷途末路的嫌疑人突然倒车逃窜,车辆失控侧翻。程凯一把将战友推开,自己却跌下陡坎被压在车下,因重压窒息牺牲。
彻夜蹲守,直面抓捕行动潜藏的危险,与家人聚少离多,是程凯的常态。从警24年,他一直没有停下奔忙的脚步。一家三代四警,警察的责任早已刻进了他的基因。
在同事眼中,他是不知疲倦、敢闯敢干、一身倔劲儿的“铁牛”;女儿的记忆中,他是温柔细心却总是“不着家”的父亲;同为警察的哥哥程刚则见证了弟弟对警察事业的执着,从一个非警校出身的“门外汉”,一点一点学习,一个案子一个案子磨炼,成长为一名办案能手。
“他不是从天而降的那种英雄,他的气质是一点点从泥土里长出来的。”
程凯生前工作照片。图源:平安湖北
牺牲
9月16日凌晨1点,午夜的村湾寂静无声。程凯带领队伍摸黑潜入,确认了停在路边的车辆,正是盗窃案现场监控拍下的那辆老式面包车。
“当时附近是一片丘陵,地形复杂,如果贸然实施抓捕,嫌疑人一旦逃窜到丘陵里面,将给抓捕带来很大的困难。”当晚参与抓捕的民警张少华说。程凯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发现进出村庄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后,他带领一行五人退到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上,蹲守等待。
从午夜一直等到天明,数个小时里,他们不敢发动车辆,只能半开着窗户透气,张少华迷迷糊糊打了好几个盹儿,又几次被蚊虫叮醒,醒来时已快到清晨,他看到程凯刚从外面回来,才知道夜里程凯放心不下,又独自走进村庄摸查。
17日早上8点多,嫌疑人驾车驶出,程凯一行人驶在他前面,慢慢把车速压低,逐渐接近嫌疑人车辆,从后视镜中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份,伺机抓捕。
机会来了。张少华发现有一辆农用三轮车从对向驶来,狭窄的乡道上,他们必须停车避让,才能让三轮车从侧边通过,这让他们有了接近嫌疑人车辆的机会,张少华慢慢减速,等待嫌疑人的车辆靠得越来越近。
还没等张少华把车停稳,程凯就一把拉开车门,冲上前去,大喊:“别动,我们是警察!”张少华等人下车冲到嫌疑人车前时,程凯已经拉开了面包车的侧滑门,准备登车控制嫌疑人。就在这时,引擎发动的巨响传来,嫌疑人猛踩油门,全速倒车逃跑。
一切只发生在几秒内,乡间道路狭窄,嫌疑人的车辆方向盘回转不及,左后轮冲出狭窄的道路,车辆失去平衡,向驾驶室一侧倒去。千钧一发之际,程凯一手紧抓着车门,另一只手用力把已经冲至驾驶室位置的张少华向后推开,自己则连同车辆一起翻下路旁的陡坎,被重压在车身之下。
张少华和同事迅速冲了下去,用尽全力想移开翻倒的面包车,但无论几人如何用力,车都纹丝不动。此时,张少华从后视镜看到嫌疑人正要从后窗钻出车辆,手里还拿着一把三四十厘米的长刀向警察挥舞,他只能组织现场人员后撤,一边呼叫增援,一边继续尝试救援。等到张少华从路边找来一辆挖掘机,把侧翻的面包车移走时,程凯已经没了呼吸。
“他47岁了,又是我们的领导,他本可以在后面指挥,却第一个冲了上去。”张少华很心痛,“如果不是他及时推了我一把,可能我也牺牲了。”
距离程凯牺牲已经过去十余天了,张少华还是睡不踏实,那天的每个细节在他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播放,夜里蹲守时闷热的空气,清晨抓捕时紧张的瞬间,他“不能忘,也不敢忘”。
程凯的办公桌前,还堆放着他牺牲前的办案资料,凳子上还搭着他生前穿的警服。每天早上走进办公室,黄梅派出所教导员胡战军的视线总要在那件警服上停留良久。与程凯共事12年,看着那件搭在凳子上的警服,就好像看见程凯仍坐在那里与他搭话。
平日里,程凯工作忙、案子多,话很少,但他爱在休息的时候和胡战军聊起两件事。一是对妻子儿女的愧疚,“忙起来时回家就像住旅馆,亏欠了很多陪伴他们的时间。”另一件事便是对职业的热爱,程凯一家三代四警,他的父亲、哥哥、女儿都是警察,对警察职业的憧憬流淌在一家人的传承里。他总爱提起从警40年的老父亲,回忆起父亲的教导,“做人一定要正直。”
成长
“你们一要诚实,二要正直。”这句嘱托,是程刚程凯兄弟二人共同的记忆。父亲程章荣平日里忙于警务,话并不多,但每当他们犯错时,父亲总要一脸严肃地这样训诫。
那时,程章荣是镇上的“公安特派员”,镇里与治安有关的大事小情,他总是冲在第一线。程刚还记得,自己上中学时学校旁边曾有拦路抢劫的流氓,父亲掌握线索后,一夜之间将流氓团伙抓捕归案。那段时间里,每每提起父亲,他和程凯总是满心自豪,对警察的憧憬,在那时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入兄弟二人的心中。
如今想起自己与弟弟的童年时代,程刚大多数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但他总能记起弟弟的英雄情结。小时候和伙伴追逐玩闹时,程凯总是抢着当“好人”,在街口的一棵柳树下,他折下柳条做头盔,拿起树枝当钢枪,顺着土坡一路而下,喊着“冲啊,冲啊”。中学时课本里读到岳飞、屈原的故事,他视二人为偶像,程刚曾看见过程凯满怀激情地吟诵《满江红》,程凯还始终把《九歌·国殇》中的词句当作微信的个性签名:“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后来,程刚在父亲的影响下报考了警校,而程凯以两分之差与警校失之交臂,选择入伍,在武警安徽总队巢湖支队服役。程刚回忆,高考失利,错过梦想的程凯相当苦闷,他话不多,显得心事很重,能感觉心里暗暗地憋着一口气。但那也是程凯飞速成长的几年,曾经的稚气一点点褪去,每次回家探亲,他总是一身整齐板正的着装,无论坐、走还是站,都丝毫不肯放松 。“后来想一想,他的拼劲和作风,很大程度上是在部队那几年历练出来的。”程刚说。
程凯与战友退伍合影(后排右一)。图源:平安湖北
1998年,“憋着一股劲”的程凯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那一年黄梅县公安局从退役军人中选拔5名警察,程凯看到消息,马上去参加了考核。程刚还记得,公布结果那天,弟弟不敢去看,是他陪着弟弟去县公安局看的榜。那时县公安局把试卷按名次从高到低依次张贴出来,程刚对弟弟的实力将信将疑,从下往上一个个地找,找到第二排,还没看到程凯的名字,程刚转头冲弟弟喊:“弟弟,好像没考上。”后来二人正要走时,程凯才突然看见自己是第一名,张贴在最前面,他一把抱住程刚,喊了好几句,“我终于可以做警察了,我终于可以像你一样做警察了。”
“哥,你是怎么划定侦查范围的?”“哥,你是怎么确定下来侦查方向的?”“为什么确定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当时你为什么这样想?”……如愿成为一名警察后,程凯总有数不完的问题想问富有办案经验的哥哥。那时家里人一起聚餐,吃到最后,往往变成兄弟二人的“业务研讨会”,程凯总要刨根问底。
程凯并非科班出身,最开始不太熟悉工作,他借来程刚在警校时的刑侦教材,厚厚十几本搬到家里钻研。后来程刚偶然看到了弟弟当时的笔记,满满三大本,记满了和刑侦有关的学习笔记、心得。
程刚回忆,这样的“业务研讨会”持续了几年。直到有一天饭桌上弟弟讲起自己特别精彩的一次破案,程刚突然意识到,弟弟已然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他说:“你出师了,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
“铁牛”
胡战军还记得,12年前,黄梅派出所原分管刑侦的副所长因岗位调动离开,老所长朱朝晖想在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挑选一名刑侦强手调到黄梅派出所。
那时程凯已经在刑侦大队小有名气,是局里面公认的办案能手,“能做事,业务精”是大队里多位同事对他的评价。多方打听后,朱朝晖和胡战军看中了这个年轻人。
“到所里工作以后,感觉他总有使不完的劲,干工作雷厉风行,做什么事都一马当先。”胡战军回忆,“不管哪一个案子,他都认真对待,被他盯上的嫌疑人几乎都跑不了。”2013年,黄梅县有一起吸毒案,程凯顺着线索一路追查,一点点深挖贩毒链条,最后在广东将贩毒的犯罪嫌疑人抓获,“他查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
2018年下半年,张少华被抽调到程凯担任组长的一个扫黑除恶专案组,那是他第一次与程凯接触。最初的印象里,这个人“风风火火、脾气火爆,办事快、急”,抓到线索后一连几天都很少休息。一开始张少华并不理解,组里的年轻人也跟不上程凯的节奏,总有些牢骚,但后来看他抓住的每一个线索都进展飞快,经手的每一个案子都有始有终,这些牢骚,又变成后知后觉的敬佩。
程凯生前工作照片。图源:平安湖北
和程凯共事久了,张少华明白程凯有自己的坚守。在黄梅派出所,同事们常开玩笑,给程凯起外号叫“铁牛”,平日里“牛哥”“牛哥”的叫着,这不仅是说程凯身强体壮,有牛一般的体格,更是说他敢闯敢干,有牛一样的毅力和倔劲。
张少华还记得,上个月27号那天夜里,程凯开会到午夜,散会后放心不下,又赶赴嫌疑人家蹲守。为了调查取证,他绕小路,翻围墙,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程凯上班的时候,张少华看见他两个手臂全都是划伤的血印。
直至牺牲前,程凯也没停下“铁牛”一般的奔忙。9月10日中秋节,他只与家人吃了顿午饭,就赶往黄冈,准备参加专案组的抓捕工作。蹲守了两天,接连参与两场抓捕后,14日他又匆匆赶回黄梅,通宵蹲守一起盗窃案的嫌疑人。牺牲的前一天,他在黄梅县将盗窃案的四名嫌疑人抓捕归案。
中秋节那天,程刚见了弟弟最后一面。在公路旁,他和弟弟把车停好,下车寒暄了几句,递了一盒月饼。那天程凯说,中秋节晚上就不回家吃饭了,还要赶着去黄冈办案。程刚气得直骂,“别人都回家团圆,就你往外跑。”
“哥,我走了。”程凯接过月饼,笑着转身上车,那个侧影,成了程刚对弟弟最后的记忆。后来程凯的追悼会上,程刚始终没敢睁开眼睛看弟弟的遗体,“对我来说,好像闭着眼睛,弟弟就永远留在了那一天。我想最后留在我脑海里的是活生生的弟弟。”
生活中的程凯。受访者供图
父亲
在女儿程斯敏的回忆中,日常生活中的程凯被一点点还原出来。
与工作中的严肃截然不同,程斯敏始终记得父亲温柔、细腻的一面。程斯敏小的时候,父亲每次出差办案回来,总能在行李箱里掏出她喜欢的娃娃、爱吃的零食。他几乎从未在家中谈及办案的劳累,也鲜与家人抱怨生活的艰辛。“父亲始终把我保护得很好,走入社会之前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是没有坏人的,就算有,我爸爸也会把他们抓起来。”
后来长大了,程斯敏才学会在父亲留下的蛛丝马迹中读懂他藏在心里的情绪。要是程凯回家倒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那一定是“办案太累”;如果睡得安静,那说不定就是“案子有了眉目”。工作压力大时,他总半夜回家,带着厚厚一叠办案资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想,吃不下饭。而每当案件告破,父亲“话就变多了,吃饭都能多吃两碗”。
在爷爷和父亲的耳濡目染下,程斯敏考上了警校。每次从警校回家,无论多晚,程斯敏总能看到等在门口的程凯。家里,程凯已经提前一天把女儿的被子晒好,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学校穿的制服裤腿有点长,他亲手帮女儿一针一针把裤子缝好。
读了警校后,“爸爸就更像一个师傅一样,专业上的问题我总会问他该怎么做”,程斯敏说。一次学校布置侦查作业,要求针对某一案件的嫌疑人做模拟笔录,程斯敏写了6页拿给程凯检查,他一脸严肃,“你这样问是不行的。”他一个一个问题教女儿改正,最后,这份作业足足写了10页,“连老师都夸奖写得很专业、全面。”
程斯敏从警校毕业后,到武汉做了一名户籍民警,父亲三次到武汉办案,她都是从与母亲的通话中才听说。一次,程凯来到武汉后匆忙喊她出来,到了定位的地点,她才发现这是父亲的办案现场,程凯对女儿说:“我们都是熟面孔,怕被发现,你去前面帮忙拍照取个证。”
自己也成为一名警察后,程斯敏开始真正理解父亲,“原来警察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轻松,办一个案子背后,需要那么多努力,我慢慢了解了他为什么总是加班,为什么总是出差,为什么总不在家里,我也意识到这份工作不仅仅忙碌,更是潜藏着很多危险。”
女儿程斯敏为父亲拍摄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中秋节时,程斯敏又一次敏锐地发现了父亲藏不住的“蛛丝马迹”:他的手腕、脚腕多处布满了划伤。程斯敏知道父亲最近办案辛苦,却也知道劝他不住,只能心里默默地为父亲担心。
谈起父亲的牺牲,程斯敏数度哽咽,又努力收起情绪,转而提起一件往事。
高中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在黑板上写下自己以后想成为的人,她写的是:“我想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数年过去,如今的程斯敏已经如愿成为了像父亲一样的警察,深夜里想起父亲,她告诉自己,要带着父亲的力量走下去。
新京报记者 史航
编辑 刘倩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