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时间2022年7月19日下午5点，羽生结弦在东京召开了「表明决心」的新闻发布会。

在发布会上，羽生结弦宣布了退役的决定——他将不再参加所有竞技比赛，不再以竞技者的身份与其他选手比试，但他还会作为职业运动员继续从事花样滑冰表演，继续和自己的弱点、与过去的自己战斗。

他说，这是他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去追求「我理想的花样滑冰」的起点。

文｜赖祐萱

编辑｜金石

「失败」之后

「为什么努力没有得到回报？」

在北京冬奥会挑战4A失败、拿到花滑男单第四名之后，羽生结弦在接受日本前花滑选手荒川静香采访时，说出了这句话——一向以热血、充满斗志著称的羽生结弦，几乎是第一次在大众面前流露出自己沮丧、无奈与不甘的一面。

那是一个至今仍令很多冰迷印象深刻的采访。荒川静香与羽生结弦有着很深的渊源，他们都来自日本宫城县仙台市，是老乡，羽生结弦12岁时，还在荒川静香面前表演过贝尔曼旋转，当时，他告诉荒川静香，自己就是因为看过她的表演所以很想要出战奥运会，对于未来，12岁的羽生结弦说：「我大概会拿到奥运奖牌吧！」

北京冬奥会男单自由滑的比赛结束之后，在混合区，将话筒递向羽生结弦时，荒川静香说的第一句话是：辛苦了。前一分钟还在镇定回答其他记者提问的羽生突然打断采访，转身面对墙角，整整10秒钟没有说出一句话。

「看见静姐不行了。」他这样解释自己的情绪。再次转过身来时，镜头拍到了他含泪的眼睛，面对刚刚结束的比赛，以及未完成的4A，羽生结弦很坦诚地表达了那个时刻的感受：「说实话，还是觉得很不甘心。这三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努力没有得到回报呢？我非常努力了，也非常痛苦……说实话，有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能留下来的感觉……」

类似的场景，还出现在另一个采访中。在接受日本前网球国手、体育播报员松冈修造的采访时，羽生结弦再次转身面对墙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在电视机前哭真讨厌呀」「因为和修造先生认识很久了」「不甘心」，20秒后才慢慢平复心情。从16岁开始，羽生结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接受松冈修造的访谈，他还提过，对方是他的偶像之一。

面对两位陪伴他成长的前辈，羽生结弦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脆弱和痛苦。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很多人看到了羽生结弦的另一面，他不仅是王者，一个打破19次世界纪录，66年来唯一蝉联花滑男子单人滑奥运冠军的选手，也是一个有脆弱、痛苦和不甘情绪的人。

事实上，袒露了「脆弱」的羽生结弦也的确更松弛了。

日本共同通讯社的记者观摩了他为最后的表演滑训练的全程——

2月15日，羽生结弦饱含热情地表演了2014/15赛季自由滑曲目《歌剧魅影》的编排步法和旋转；

2月17日，他满怀激情地表演了索契奥运会上演绎的《巴黎散步道》、2016/17赛季的《Let’s go crazy》，以及2020/21赛季的《let me entertain you》。

最精彩的是2月18日，他一次滑了卫冕奥运冠军的《SEIMEI》以及《叙一》等9个有名的节目。面对采访的记者和工作人员，他「随心所欲地滑冰」，「极致的滑行质量让所有观看的人都目不转睛」。

2月20日的表演滑，羽生结弦最终选择了自己的经典冰演节目《春天，来吧》。在表演最后，他张开双手，俯下身贴近冰面，深情地亲吻了冰面。

为了这场表演，他吃了6粒止痛药，他说，自己是带着春天来临的心情完成了表演，希望能够给经历痛苦的人们带去幸福，稍稍松一口气。

2022年7月19日，在宣布退役的当晚，羽生结弦再次接受了松冈修造的采访，他们都谈到了几个月前那个罕见的「脆弱时刻」——

松冈修造说：「我觉得在北京冬奥会，你最大的魅力是暴露了你的弱点，说了『努力也没有回报』这样的话，让我们看到了羽生选手的另外一面。」

对于那一刻，羽生结弦的定义则是「拯救」，「多亏了如此，大家会觉得羽生结弦这个看起来非常完美的人，也有这样一面啊……我参加了冬奥会，挑战了、失败了、没拿到冠军、有了认为付出没有回报的自己，但即便如此，还是很多人支持我，从中有所感触，这些事情直到现在也能拯救我。」

「笑着回来了」

北京奥运会后，羽生结弦因伤退出了花滑世锦赛的比赛，再次出现在冰面上，是参加2022年Fantasy on Ice的冰演活动。Fantasy on Ice（冰上幻想），简称FaOI，是日本大型花样滑冰表演品牌，每年会邀请世界顶级的花滑运动员和艺术家，创作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梦幻世界」。羽生结弦著名的花滑表演作品《春天，来吧》，就是和钢琴家清塚信也在2018年FaOI上的合作。

因为新冠疫情，FaOI已经停办两年，本次冰演是时隔三年的再次回归。演出前夕，羽生结弦接受采访时兴奋地说，「这个火热的夏天要开始啦！」

从5月27日开始，羽生结弦走过幕张、名古屋、神户和静冈四地，一个月内参加了12场花滑表演。

这次的FaOI，羽生结弦的表演滑节目是《Real Face》，这是日本著名男子偶像团体KAT-TUN的出道单曲，这首歌开头是这样唱的：「为了让生命，不断奔向极致之巅。来吧，狠狠地冲破牢笼，真实已握在我们手中。」羽生结弦说，这首曲子倾注了当下所有的心情，至今为止的经历，面对北京冬奥会的心情，包括仍然当做目标在追逐的4A。

这也是羽生结弦第一次在冰演中尝试一个从开头到结尾都是A跳的节目，他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这是一个特别有价值，充满了力量的节目，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展现了我想要抓住梦想，抓住真实的强烈意志。」

在12场FaOI冰演中，最经典的一幕是静冈站的返场节目——羽生结弦再次选择了《巴黎圣母院》——17岁那年他离开日本远赴加拿大受训时，这是编舞师DW为他编排的第一支自由滑作品。DW也是羽生结弦《春天，来吧》《罗密欧与朱丽叶》等节目的编舞师。

2013年的花滑世锦赛，羽生结弦第一次表演《巴黎圣母院》，这场比赛的结果将决定参加索契冬奥会的选手名单。因为短节目失利，羽生结弦暂列第9，最后通过《巴黎圣母院》的表演回到了第四名，拿到了参加索契冬奥会的参赛资格——一年后的索契，他赢得了自己的第一个奥运冠军。事实上，当时的那曲《巴黎圣母院》，他也是靠着止痛药和镇痛剂才完成了表演，当年，日本报纸用了「羽生死守」来形容那一次的表演和比赛。

9年后，羽生结弦再次跳起了《巴黎圣母院》，在「为你而死，虽死犹生」的歌词中结束了这次冰演。在静冈场最后的谢幕中，当所有花滑选手站成一排，手牵手，肩搭肩向前滑的时候，羽生结弦突然低下身子，挣脱身边人的手，推着他们往前，自己则停留在原地，张开双臂，微笑着目送所有人。

最后的最后，羽生结弦对观众说，「我真的非常幸福。」

一位在现场观看了名古屋场冰演的观众告诉《人物》，那场冰演，她看到了一个平时很难看到的羽生结弦，他会拿起杯子往头上浇水，掀起衣服露出腹肌，在现场哈哈大笑，做出绕场和跪滑，那是一种「真实的放松和快乐」。

在日本的社交媒体上，很多现场观众都提到了这种「快乐」——「长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结弦灿烂的笑容。」「在FaOI，他的笑比竞赛时要多。」「谢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充满笑声的夏天。」

还有冰迷想到了4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时，平昌冬奥会成功卫冕的羽生结弦在日本各地举办了多场感谢庆祝活动。其中，感谢冰演「Continues~With Wings~」引发了巨大的关注。那次冰演结束，羽生结弦发表了一段6分多钟的感言，他一边绕场滑着，一边向冰迷们讲述了他的快乐，「能拥有这样的表演，我真是太快乐了！」

当时，羽生结弦还在现役中，这样大制作的冰演对他有些吃力，所以他想象着，「等有一天，等我退役了，成为专业花滑表演选手的时候，我想做比这更厉害的冰演，还叫Continues。那个时候，请一定要来看啊，请一定要来看，拜托了！」

那场演出的最后，他站在一束追光里，深深鞠躬，和现场的观众们一起说出了谢谢。「真的非常感谢，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们要再来看啊。」然后，他挥了挥手，径直走向了白色幕布。

四年后，一位日本冰迷在社交网络上如此写道：「没有举办FaOI的两年，也是你独自一人训练的两年，我很高兴你又笑着回来了。」

更高处

至于正在快乐滑冰的羽生结弦是否还会继续参加竞技比赛，所有人都只能猜测。

3月，日本奥委会发布了一则视频，视频中，羽生结弦身穿奥运队服，他说：「如果札幌成功申办了8年后的冬奥会，希望花滑的大家都能发挥最好的表演……我也……」随后停顿了一下，「想参加。」说完便低下头笑了起来。

最后他说，「让我们在北海道札幌见吧！」北海道札幌是2030年冬奥会的热门申办城市，在札幌市中心很多申奥海报上，都附有羽生结弦在平昌冬奥会蝉联冠军的照片。

7月1日，日本冰协官网刊登了2022/23赛季强化选手名单，其中还有羽生结弦的留言，「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本赛季我也会努力以更高处为目标。」当然，这份留言和去年相同，一字未改。

随后，知名冰鞋品牌John Wilson Blades公布了一份冰鞋订单，羽生结弦在5月22日刚刚下单了4双黑色冰鞋，备注激光刻字和一双翅膀图样，很多冰迷认为，这是他备战新赛季的信号。

最终，2022年7月19日，关于「更高处」的答案揭晓。

日本时间当天下午5点，羽生结弦在东京召开了「表明决心」的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上，羽生结弦宣布了退役的决定——他将不再参加所有竞技比赛，不再以竞技者的身份与其他选手比试，但他还会作为职业运动员继续从事花样滑冰表演，继续和自己的弱点、与过去的自己战斗。

羽生结弦说，平昌奥运会后他就有了退役的打算，「该拿的成绩也都拿到了。」那时候还继续参加比赛，就是因为有4A想要挑战，最终，他出现在了北京冬奥会的赛场，并贡献出了迄今为止他个人最接近4A的一次努力。

他还提到了这些年作为「羽生结弦」的沉重的压力。

「对我来说，羽生结弦这个存在，是一种日常的负担。真的非常沉重……我也一直背负这种沉重活着。我还是希望不要让『羽生结弦』这个名字丢脸，在未来的人生，我还是会继续扮演『羽生结弦』。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想忽视自己的内心，在目前为止的赛场上，我时常感觉内心被掏空了，无缘无故流眼泪，吃不下饭。也有很多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我会想至于这样子说我吗？我曾经也变得无法相信别人，或者想我到底还能信任谁。所以，在接下来的人生和生活中，我希望可以更珍视自己的内心，在心变得空空如也之前，像珍视我的人一样，我也要好好地珍视自己。希望今天的决定，也是成为我更加重视自己的契机之一。」

但他反复强调，自己不会离开花样滑冰，他极力避免使用「隐退」这样的词汇，也不希望大家感到「寂寞」或「难过」，相反，比起过去「面对裁判滑冰」，今后反而是更纯粹地「面对观众滑冰」。

当天晚上，他也再次接受了松冈修造的采访。面对这位从11年前就一直陪伴他、采访他的前辈，羽生结弦说，在发布会的前一天晚上，他还练习到很晚，随时都在为上冰做准备。「就如16岁的时候，我跟修造先生说的那样，新的开始，现在，我也站在新的起点上。」

对于花样滑冰这项运动而言，这个「新的起点」的确是一个「更高处」。

在花滑领域，羽生结弦拥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仅以2022FaOI为例，现场票价从390到1318元人民币不等。开票之后，神户、名古屋等热门城市很快就销售一空。

一位神户居民刷了数百次票务系统，也没有买到一张票。而另一位羽生结弦的冰迷则表示，不仅门票买不到，冰演的周边也很快销售一空，这其中包括49元的全家福，98元的毛巾和146元的T恤等。

2022FaOI开幕那天，有日本媒体拍下了场外汹涌的人潮，密密麻麻的人站满了一整座天桥，人与人之间挤到没有空隙，「像偶像的演唱会」。

那位观看了名古屋场冰演的观众向《人物》描绘了当天的「盛况」——现场人山人海，会场附近的车站，观众排队排到了几百米之外，「估计那个小车站这辈子都没有过那么多人」。

一位名为@miyabi的日本冰迷推算，这次冰演出动了至少13万-16万的冰迷，不仅有现场的观众，还有各大城市开放冰演直播的电影院，名古屋场开放了至少90家影院。一张直播票的价格约合人民币195元，是日本普通电影票的两倍，「即便是这样的价格，也很快售罄了。」

如此火爆的背后，是越来越多的人可能因为羽生结弦而关注花样滑冰，「有羽生结弦参加的高质量冰演，对于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来说，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推广了。」一位冰迷在社交网络上如此感叹。

4A与美

6月，在羽生结弦参加FaOI冰演的同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国际滑联再次修改了花滑比赛的打分规则，删除了「节目内容分」中的「衔接」和「音乐诠释」两项，这被认为是一项「更重力量和速度而轻艺术表现」的改变。

在此之前，国际滑联的花滑比赛运用的是一项名为COP的打分系统——运动员得分由技术分（TES）和节目内容分（PCS）构成，其中，节目内容分被分为滑行技术、衔接、表演、编排、音乐诠释5个大项，衔接中精妙的步法、位置、动作和冰刀握法以及滑行中动作与音乐的契合程度都被认为是花样滑冰艺术性的重要体现，这也是羽生结弦极其看重的表演细节，因此，外界普遍认为，国际滑联此次修改对羽生结弦「影响重大」。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直接促成了羽生结弦的退役决定，但他也的确对此抱有自己的看法。

修改规则的消息传出时，羽生结弦正在参加神户站的冰演，在接受采访时，有记者问到了这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我觉得艺术性是非常重要的。我非常喜欢配合音乐去滑冰，我追逐着只有我才能做到的步法、旋转，在跳跃上也是不断不断地去练习，我希望以此为目标继续付出努力。」

在发布会上，羽生结弦也回忆了自己所经历的花滑时代——最初向往花滑的时候，一个节目中拥有两个四周跳，都是非常厉害的事情。后来，也经历过没有四周跳也能够胜利的时代。然后，又回到了现在追求四周跳的时代。

「我喜欢的花滑，我向往的，憧憬的那个时代的花滑，不是跳3个四周跳，跳很多很多个3A就可以胜利的时代。不是那样的。而是看了这个人的表演后，是否能够从心底获得触动。我有没有做到这样的表演，我自己无法评价，但是我希望未来可以更多地表演这样的节目。」

显然，脱离了竞技、输赢的花滑表演是更好的选择，「作为竞技比赛的花滑，每年都会改变它的规则，也有很多变化，但是，我想要继续追求我最喜欢的那个时代，我理想的花样滑冰。」

整场发布会的最后一个问题，有记者请27岁的羽生结弦讲述一下未来人生中最重要、最优先的三件事。

羽生结弦最先提到的，正是4A——他说，自己还会更加专心投入4A的训练，只不过不再为了比赛，「我并不需要追求在比赛上跳出4A，反而不在比赛上跳4A，可能会让更多人看见。」

而另外两件事，则分别是——「不要放弃学习，无论是表演、舞蹈，还是运动学、力学、人体工学，我都想继续学习下去，成为更有深度的人和花滑运动员，做一个不断更新自己的人」，以及，「作为人类，我想要美，想要一生都能以挺起胸膛的方式生活」。

羽生结弦宣布退役的决定后不久，他从小到大的偶像，俄罗斯传奇花滑选手普鲁申科通过Instagram为他送来了祝福，「我感谢他为花样滑冰所做的一切……我希望世界上的人们对他的演出感到愉悦。祝你的未来好运，我的朋友，结弦！」

这令无数冰迷想起北京冬奥会男单自由滑决赛前，普鲁申科送给羽生结弦的那句话，「我只想说一件事，羽生结弦，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运动员。你对花样滑冰世界的奉献是无价的，祝你后天滑冰，自由自在。」

在这个告别赛场的时刻，这也是很多人的心愿，日本的社交网络上，在#羽生君#的话题下，你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留言——

「你背负了太多国民的期待，接下来，请不要有压力地去滑冰吧。」

「羽生君，你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滑冰了，为你感到高兴。」

「恭喜你，也祝贺你，以后也要快乐地滑冰。」

主要参考资料：

羽生結弦記者会見 (2022.7.19 ANN/テレ朝)

「報道ステーション」（2022.7.19 テレビ朝日）

「ニュースウオッチ9」（2022.7.19 NHK総合）

「news 23」（2022.7.19 TBS）

「News zero」（2022.7.19 日本テレビ）

「FNN Live News α-“決意会見”羽生が生出演」（2022.7.19 フジテレビ）

「60周年Fantasy on Ice 2022 in NAGOYA」（2002.6.6名古屋テレビ局）

「報道ステーション」-羽生結弦「いまの自分の全力を」（2022.5.26 テレビ朝日）

メダルを超えた「勝利」 共同通信吉田学史（2022.3 フィギュアスケートマガジン 2021-2022 Vol.5北京五輪総集号 B.B.MOOK）

「News zero」（2022.2.10 日本テレビ）

「報道ステーション」（2022.2.10 テレビ朝日）

「Continues～with Wings～羽生結弦凱旋、そして感謝の公演」（2018.4.15テレビ朝日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