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国的极端信仰为何崛起?比特币、元宇宙等新概念为什么令人们疯狂?美国作家威廉·伯恩斯坦认为,人类的宗教与金融狂热有着漫长的历史,他在《群体的疯狂》中将信息技术、金融和神经科学的诸多进步结合起来,对大众幻觉进行了新的阐释,分析人类的群体性狂热背后的社会和心理逻辑。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在复旦大学经济学院任教的方钦为《群体的疯狂》所写的导读。原文名为“疯狂之下,理性奈何”。作者认为,《群体的疯狂》是一种西绪福斯式的举动,因为无论我们对这类群体性疯狂有多么了解,在可见的未来,相似的疯狂一定会再现。但这又不是徒劳无功的行为,因为不管怎样,我们至少做出努力去试图理解人类行为中的非理性,向世人警示未来可能遭遇的风险。
《群体的疯狂》,威廉·伯恩斯坦著,王兴华译,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1月。
疯狂之下,理性奈何
撰文|方钦(复旦大学经济学院)
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
——黑格尔
“昨日再现”:
人类群体性疯狂的历史
1841年,一位名叫查尔斯·麦基的青年苏格兰记者,出版了一部著作,名为《异常流行幻象与群众疯狂》(Memoirs of 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后改名为《大癫狂: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体性疯狂》(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该书共三卷,麦基分别称之为《民族幻想》《离奇的愚行》《哲学幻想》。其中要数第一卷最为有名,麦基记录了人类进入现代世界之初最为著名的3次经济泡沫:1637年的“郁金香狂热”、1720年的“南海事件”和“密西西比计划”。也正因如此,这部书长久以来在经济学和金融学圈子里享有盛誉,许多经济学家在其著作中援引了此书中的史料。
不过,麦基的兴趣不限于记录金融危机。在他看来,金融危机和圣物崇拜、《圣经》预言、算命、猎杀女巫、十字军东征以及炼金术等现象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即贯穿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一种群体性疯狂;他要述说的,是一部关于人类群体性疯狂的历史。
从麦基记录的种种看似不可思议但倘若自己置身其间又会觉得再平常不过的离奇事件中,以及从麦基记录这些事件的行为本身之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悲观,对启蒙时代已降人类所处的时代境况之深深的悲观。
1500年,世界迈入现代的门槛;17世纪,欧洲迎来了她的启蒙时代。那是一个告别过去、憧憬未来,认为随着理性的发展能够让人类获得最终解放的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吹响了启蒙运动最响亮的号角: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 !(要敢于认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然而现实却并没有如哲学家们想象的那般美好。到了19世纪,就像麦基与无数同时代的人所观察到的那样,那些伴随着人类千万年的蒙昧和癫狂,完全没有因为经过启蒙时代的洗礼而消退。相反,伴随着经济繁荣和技术进步的加持,现代社会中群体性的疯狂反而愈演愈烈。
带着疑虑、讽刺、冷静、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恐惧,麦基以一名记者的视角,搜集并记录下了人类历史上十余个有关群体性疯狂的事件。
现在,距离麦基写作的时代过去了将近两个世纪,摆在面前的这本书,威廉·伯恩斯坦所著的《群体的疯狂》,不禁让我有了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同样是末日幻想,同样是金融狂热,同样是俗世痴愚,不过,却又存在着些微差别:
一个穷困潦倒的冒险家突然想到,从A镇到B镇的一条铁路线是一项巨大的公共事业,他从中可以获取巨大的利益。因此,他购买了一份军用地图,布鲁克县的或者是哪个地方的地名词典,以及一份名录。首先,他在两个城镇之间画了一条线,在阴暗的山丘之间的这里或那里画了一些漂亮的曲线,目的是使它有一种真实的感觉,他称此为调查报告,尽管他和他的人根本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地名词典、名录以及支付给一个无赖或马车夫的一罐啤酒,构成了他收入来源的所有原材料。幸运的是,年收入从未低于15%、20%或30%。收入经常如此之多,他都不好意思去欺骗更多的人了。
书中的这段话,出自一位与麦基同时代的评论家。他对英国铁路泡沫表达的嘲讽,与麦基有关密西西比计划和南海泡沫的评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仅仅在于,作为那个时代对群体性疯狂敏锐的记录者,麦基对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铁路泡沫(1825—1845年,英格兰至少经历了3次铁路泡沫)却无动于衷。他甚至认为,铁路投资和南海泡沫事件不可比,因为南海泡沫完全建立在虚假的事实之上,而“铁路是这个时代的必需品。其本身就是一种不动产和有形资产沉默的哲学家和活跃的商界人士都能看出,没有什么能比英国资本用于这些项目更高尚、更有利的了”。
这一反差似乎充分说明,有时候即便是机智如麦基这般的人,也难逃群体性疯狂的魔咒。
因此,时隔180年之后,作为一名神经科学专家、金融理论家以及历史学者的威廉·伯恩斯坦再一次叙述群体性疯狂的历史,也就不足为奇了。对跨越了麦基的时代、经历了工业革命之后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当代人来说,种种狂热的运动仍然在一次又一次地“昨日重现”:它们不是古旧的历史,而是我们正在经验的真实。
《大癫狂》,查尔斯·麦基著,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8月。
群体性狂热的社会病理学考察
但是与《大癫狂: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体性疯狂》一书有些不同的是,伯恩斯坦收缩了一下主题,放弃了诸如猎杀女巫、炼金术士之类的话题,将焦点集中于两类群体性疯狂:金融幻想和宗教幻想。因为他认为,“从表面上看,宗教和金融事件似乎属于不同现象,但它们是由相同的社会和心理机制驱动的:叙事的诱人力量;人类倾向于幻想本不存在的‘模式’;领袖和追随者的过于自负和过度自信;而且最重要的是,人类有一种压倒性的倾向,即模仿周围人的行为,尽管这种行为毫无根据或是一种自我毁灭”。
这一取舍也部分反映出本书的特色。与麦基那种单纯描述性的文字相比,伯恩斯坦尝试用一套完整的分析逻辑去梳理那些金融和宗教方面群体性疯狂的事例。
客观地讲,伯恩斯坦的分析逻辑是一个“缝合怪”,融合了生物学、心理学和金融学等不同学科与不同研究领域的内容,其大致由如下的观点和推论构成。
首先,人类具有一种最为基本的“生物本能”:以尽可能少的代价(成本),获得尽可能多的享受。
其次,在漫长的生物进化史上,人类发展出一系列“节约成本”的能力来加速自身的进化过程。这诸多能力中的一个,便是模仿能力——我们会通过模仿他人的创新使得自己更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另一个,则是用模式化的方式来解释世界——“我们天生就想寻找各种往往不存在的关联”。
最后,我们在生物构造上也朝着“节约成本”的方向进化。比如,神经科学家发现人类有两种不同类型的认知过程:一种是快速的情绪反应,从进化角度而言,极为古老的大脑边缘系统控制着这类认知;另一种则是有意识的推理,从进化角度而言,较为晚近的大脑皮质控制着这类认知。在进化过程中,情绪反应占支配地位,因为它能帮助我们对危险信号做出快速的行为反应。
上述这些因素相加,可以得到一个已被心理学家的实验论证过的结论:人是非理性的;或者说,我们自以为理性,其实只是为了一种合理化解释而已。人类是“认知吝啬鬼”,不愿进行耗费成本的分析推理,偏爱一种快速得出结论的心理捷径。所以,“人类并没有运用强大的智力冷静分析世界,而是对事实进行合理化,使其符合情感上的预期”。
由此,“叙事”成为我们理解外在世界的主要方式。一个好故事,胜于任何事实和数据;不仅如此,为了让故事更令人信服,我们还会刻意避开事实和数据,远离现实世界,陷入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此时,就像社会心理学家所罗门·阿希那个著名的线条长度实验所揭示的那样:我们会极度依赖他人的判断,受他人行为的影响。
因此,那类喜剧式的一夜暴富的叙事和那类悲剧式的世界末日叙事,对我们而言同样引人入胜。前者告诉我们如何快速积累现世的财富;后者让我们关注周遭环境的风险:从进化论角度而言,二者都能为我们带来生存和遗传优势。
我们不会去探究这两种叙事的真实性,因为只要相信这些叙事的人数众多,就会对我们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信的人越多,叙事越正确;当社会中大多数人都相信的时候,它们一定是正确的——这就是“仙子效应”。“仙子效应”是集体决策的基础,同时也会迅速产生投资上的集体性欺诈或者宗教上的种族灭绝的倾向。
以上便是金融和宗教方面群体性疯狂的分析逻辑。
伯恩斯坦运用了这样一套分析逻辑,梳理了从18世纪到20世纪发生的4次重大的金融幻想——1720年的密西西比计划与南海泡沫、19世纪的英国铁路泡沫、1929年的经济危机和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泡沫,以及从16世纪到21世纪由时代论的宗教幻想导致的美国乃至整个世界在文化和政治上的撕裂。
例如,有关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伯恩斯坦的叙述结合了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等人的研究,与传统经济学迥然有异。首先,构成这一金融幻想的叙事需要4个现实条件:利率下降带来的信贷宽松、激动人心的新技术的出现、对以往繁荣和萧条的遗忘,以及对传统和审慎的投资方法的放弃。其次,需要有4类叙事者:发起人、公众、政客和媒体。最终,人类广泛存在的系统性分析错误,现代银行系统信贷供应的不稳定性,再加上由4类叙事者共同促成的有关社会财富神话的传染性叙事,共同引发了社会整体经济结构的大崩盘。
从这一方面来看,《群体的疯狂》一书深化了其主题,不再局限于对那些群体性疯狂的现象做简单描述,而是进行了一种类似社会病理学的考察,试图找出是什么样的因素导致人类社会不断产生金融狂热和宗教极端思想。
《华尔街之狼》剧照。
疯狂之下,理性奈何
不过作者在事件描述及理论分析方面都有所欠缺,在事件描述上,我们很明显可以看出,伯恩斯坦既想从微观视角切入,四两拨千斤,用一些关键人物的行为反映出整个时代的变迁,也想采取一些宏大叙事,向读者展现人类千万年来发展进化的图景。然而两者想做到衔接流畅颇有难度,微观与宏观视角相互穿插反而导致阅读时有些混乱,而且涉及多个学科研究结果,很难说这些理论研究是否揭示了群体性疯狂的根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行为经济学和心理学实验表明:专家常常不靠谱,他们提出的旨在世界和平的宏大目标总是会朝着不幸的方向发展,陷入群体性疯狂是现代社会无法避免的宿命。
我相信,一定会有许多读者在阅读本书之后觉得这不过就是老生常谈,与书中所述相似的金融幻想和宗教幻想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不断重演,早已丧失了新鲜感。
实际上这就是此类著作时常会遭遇到的一种无力感。作者就像是堂·吉诃德,要和人类群体性疯狂这座风车,大战一场。
因为正如书中援引的那些研究所揭示的,人类具有一种基因层面的倾向性,趋于一种群体性疯狂的行为:我们是社会性动物,我们依赖集体决策,这是我们作为生物在亿万年的进化时间里优胜劣汰的结果,“人类可能注定要带着石器时代的思维,在太空时代的星球上蹒跚而行”。
那么,这是不是说,面对群体性疯狂,我们无能为力,毫无作为呢?
不。就像弗朗西斯·高尔顿的群体理性实验所展现的,集体决策可以具有很高的准确性,但前提是我们需要符合詹姆斯·索罗维基提出的群体智慧三要求:个体分析的独立性,个体经验和技能的多样性,以及收集个体意见的有效方式。简言之,我们要保证个体独立思考的能力——理性,才能保证集体决策的准确性,避免陷入群体性疯狂。
归根结底,仍然是理性。
有许多学者将现代世界的种种疯狂现象归结为理性主义的谬误,归结为启蒙时代的哲学家们对于人类理性过于乐观。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就像他们将大哲人休谟的名言——人的理性是情感的奴隶——挂在嘴边,却往往忘记了休谟同时也是那个时代最理性的观察者,他运用最理智、最严谨的方式去剖析复杂的人性。
电视剧《大时代》剧照。
韦伯曾对现代世界做出了预言:“理性化的铁笼”。然而,“理性化的铁笼”形成的原因不是理性主义的泛滥,而是“专家已没有精神”,缺失理性灵魂的“空心的躯壳”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水准。
对这个时代来说,问题不在于我们过于理性,而在于即便是在最新科技的裹挟之下,我们仍然缺少正确运用理性的能力。
没错,我们的理性仍然很脆弱;同样没错,我们时常会听凭情感的支配,陷入非理性的状态。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一种将万事万物合理化的本能冲动。合理化解释的目的之一或许只是为了让我们获得一份心理上的满足感——心安理得;但是另一方面也表明,我们想要去理解,理解那些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不合常理之事。
“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这种理解行为本身就代表着我们那不甚成熟的理性所引导的永无止境的尝试。
而这正是本书的真正价值,尝试去描述、分析和解释人类历史上一次又一次重现的金融幻想和宗教幻想。
这样的尝试注定会是一种西绪福斯式的举动,因为无论我们对这类群体性疯狂有多么了解,在可见的未来,相似的疯狂一定会再现。但这又不是徒劳无功的行为,因为不管怎样,我们至少做出努力去试图理解人类行为中的非理性,向世人警示未来可能遭遇的风险。
并且更重要的是,或许只有经验过西绪福斯式的荒诞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培育出那种个体的独立性,人类才有可能发展出促进社会发展的群体幻想。就像作者指出的,人类社会需要一些“好的骗局”,“无论美国社会存在什么缺陷,我们最大的力量在于我们信仰法治和法律面前的平等;同样,我们的经济运行良好,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纸币和更为缥缈的电子交易货币代表着真实的资产和债务”。这些就是有益的群体性幻想。
无论何时,我们都应当谨记:当我们放弃个体的独立思考,对发生在周遭的种种匪夷所思之事习以为常时,群体性幻想将会导致最糟糕的结果,“在存在幻想传染、又没有有效防御措施的情况下,失控的狂热越来越有动力,直到最终撞上现实的砖墙”。
撰文/方钦
摘编/李永
导语校对/吴兴发